关于这两记耳光,唐梅一直没有与唐斌做过任何解释。

    唐斌只好理解为,妹子担心自己,忧急攻心,这才失态。

    他想得更多的,是郡主,是……阿滢。

    她究竟藏着多少秘密?她有一个未婚夫婿,还有一个叫做阿泽的秘密情郎?

    这问题,他在乎,却又不在乎。时而这问题重得像一整座山峰压下来,让他嫉妒发狂,时而又轻飘飘地,风一吹,变作齑粉。

    他想念在她温热口腔里彼此绞缠的感觉,他渴望她在他怀里柔软炽热的躯体。他夜来做梦,总能见到不同的她,大笑的,生气的,哀伤的,诱惑的,脆弱如孩童,凌厉如剑锋。

    直到有一天,她化成一头野豹,从山头一跃而下。他在梦里知道,他被她吃进肚子了,咀嚼消化,化作骨血。

    醒来他捂眼低笑,眼角有泪滑落。

    痴狂如此,他如何能够再正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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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日过后,日子恢复如常。

    由于萧明顾的到来,关于贼寇的消息很是乱传了一阵。

    正是农闲季节,崔滢索性以此为由头,将田庄上的青壮劳力汇聚起来,由侍卫带着,每日操练,也免得他们日日在家无事,聚赌斗殴打老婆。

    本朝不禁民间习练弓箭刀剑,县城里多有武器铺子。但因流寇作乱,人心惶惶,富户大家都在采买,竟一时闹起了短缺。她亲自出面,跑了附近几处州县,这才置办下来。

    学堂里有了新变化。有唐斌这个极其成功的先例,夫子与孩童们都热切盼望学习“借音认读法”。崔滢近日事忙,将这个任务交给唐斌。

    唐斌一边教,一边自己刻苦攻读,遇有不解,勤于请教夫子,真正做到了教学相长。引得夫子每日高兴,自谓得见先圣遗风。

    常大夫也跑熟了路,隔三岔五来庄上出诊,顺带考较唐斌这个记名弟子的功课。附近村庄闻风而动,倒成了赶圩似的热闹。

    日子就这样一滑而过,转眼年关将近。

    这一日,崔滢因身上不便,没有出门,裹着狐裘,在屋里温酒赏雪。

    捏着酒杯,却迟迟没有喝下去。手指同酒一样,从温热到泛凉再到冰冷。

    距离社日醉酒,已有数月。她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唐斌不再正眼看她。

    他总是恭谨地低着头,站在离她两尺远的距离。

    其实,也挺好的。这正该是她与他,今生该有的模样。

    她这样想着,终于慢悠悠地,一口一口,喝完杯中冷酒。

    把酒杯放在盘中,手指已经冻得僵硬。伸过去,放在炭炉上烘烤。

    海月拿着一叠厚厚的单子,笑着掀帘进来:“姑娘,二公子说要来送年货呢,这是年货单子,预先叫人送来,好让我们提前准备地方。”

    “崔浩要来?”崔滢接过去,上面两封是家书。

    王爷叮嘱她凡事谨言慎行。王妃写了足足三页,担心她不惯清苦,不服水土,不耐冬寒,不禁思念,写到后面,多有泪水晕染的痕迹。

    慈母念儿之情,跃然纸上。

    她垂眸看了许久,才小心叠好,重新放入信封,放置一旁。

    左右无聊,她拿了年货单子,有一搭没一搭看起来。

    炭炉蹦出一两点火星,照得屋里闪一下亮。

    她看单子上写着“上等红罗炭一百斤”,忽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唐梅说家里缺柴火,她洗衣服都是用冰水。如今他们院子里的柴火可够用了?”

    山月正绣着罗帕,抬头道:“听说唐公子隔两日就上山砍柴。他们那院子里,木柴都堆成小山,还能卖些给蔡大娘。想必是不缺了。”

    “还是送些过去吧。”她不顾海月反对,起身道,“我亲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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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家兄妹在他们自己的小厨房里。

    唐斌在铁锅边站着,拿一双长木筷子搅着锅里。里头熬了一锅糖稀,开始冒出细密泡沫,淡金黄色液体变得浓稠。

    虽是下雪的天气,他却只穿了一件干活的单衣,衣角扎入长绔。满额头挂着汗珠子。脖子上挂着汗巾,却没空去擦。

    唐梅站在旁边,守着一口从赖庄头家借来的大铜锅,手里捏着木勺,时不时往铜锅周围浇灌冷水。

    铜锅上方有开口,伸出一个细长酒撇。酒撇斜向下,细流潺潺不绝地流出,酒香扑鼻。

    “小妹真是手巧,第一次学人烤酒,就能烤出这么香的酒。”唐斌一边夸她,一边端起铁锅,将熬好的糖稀倒入一个四方的木盒子。

    “哧溜……”

    淡金黄色的液体流进木盒,如水银一般,迅速包裹住一粒粒杏仁大小的红果子。

    他上山砍柴,看到满树结着红艳艳的山里红,十分可爱。他想起妹子小时候特别爱吃糖墩儿。凡有货郎来村里,她都要一路跟着,眼巴巴看许久。于是拣那最圆最红的,摘了满满一兜带回家,又找蔡大娘买了冰糖,给妹子做零嘴儿。

    唐梅顺手替他擦擦额头的汗水:“瞧哥哥说的,这糖墩儿哥哥不也是第一次做?恁地好吃又好看。”

    厨房里头红通通的,火光通亮。照得她眼睛如月牙儿一般,弯弯的,闪着光。

    从社日以后,哥哥几乎再也没有跟郡主单独见面。她看着他们疏远的样子,心里十分快活。

    郡主有人家了。那未婚夫婿虽然做事混账,但人长得英俊,又出身高贵,还领兵打仗,是个将军。还很有钱,又肯对郡主用心。

    为了讨郡主欢心,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且还不是直接送郡主的。

    这等高贵豪阔,他们怎么能比?哥哥自然该死心了。

    老人家常说,年轻人都是拗脾气,迷上什么,那硬是一根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你若不管他,晾上一阵子,说不定他自己就想通了。

    哥哥对郡主的迷恋,多半也是这样吧。

    唐梅想着,抿嘴笑,酒窝深深,倒似比吃了一嘴糖墩儿还要甜蜜。

    “我想着,我们现在也算有点积蓄。”唐斌动作迅速,把一串串裹好糖稀的红果子浸入冰水,口中说道,“等翻了年,请几个匠人,把爹娘的坟茔好好修整修整。也让两老看看我们,免得他们在底下为我们悬心。”

    “好。”唐梅正浇着冷水,忽然停住手,脸上红得像染过凤仙花的指甲。

    她下定决心,就在那个时候,就在爹娘坟前,把阿娘当年的打算告诉哥哥。

    哥哥既然已经对郡主死心,就没有拒绝自己的理由。

    到时候两个人成了亲,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恩恩爱爱,我心疼你,你宠着我,多好!生了孩子,再抱去给爹娘磕头。爹娘在黄泉下,怕是也会乐得合不拢嘴。

    满心的幸福甜蜜无法排遣,鼓胀着肺腑,既痒痒的难受,又舒服得想哭。

    房里突然太挤,她再也站不下。

    拣那冻好的糖墩儿,装了一筲箕,端着就往外走,笑道:“我给黄桂儿她们送些过去。哥哥替我看着那酒。你尝一尝,若是酒味淡了,后面的就不要了。”

    唐斌笑道:“早知道你要送人,我就再替你扎个草棒子,你插满了去田里走动,岂不是更有模有样?”

    这句玩笑话招来唐梅连绵不绝的笑声,从厨房门一路洒落到小院门,才消失不闻。

    厨房里只剩唐斌一人。

    他拿个粗碟子,照唐梅嘱咐的,接了两口烤酒来喝。

    酒味果然比初时淡了许多。混着满屋的甜香滑进口腔,倒似女子喝的甜酒酿。

    他放下大铜锅上的蒸笼,把酒饭倒出来,用一个粗陶罐子装好,盖上红布封泥。移走酒罐上盖着的纱布,酒香毫无遮拦地溢出来。

    他抱着那坛还温热的酒,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酒香围绕着他,钻进他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每一节骨骼。

    如同思念,无孔不入。

    唐梅送完糖墩儿,提着一袋人家回赠的山药鸡蛋,兴冲冲回到家里。厨房火已经熄了,她哥哥抱着酒坛子,坐在小山一样的柴垛下。

    听到开门的声响,他抬起通红的脸,轻声叫道:“……郡主?”

    他的口齿缠绵的呼唤像刀子一样割在唐梅心上。他的通红的眼角显示他曾静静地流过泪,或是埋头恸哭过。

    唐梅满腔的欢喜被冷风吹散,心口上早已结痂的伤口再次被挖出来,血淋淋地痛。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响起山月的声音:“唐公子,唐姑娘,你们在家吗?我家姑娘特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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