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道一击不中,暗道可惜。收刀回鞘,冷冷道:“此人害我等兄弟离散,人马尽失。我不该一刀杀了她,替兄弟们报仇?”

    曲天成正要说话,崔滢从他身后转出,朗声答:“吴县一役,你挟裹来的流民多数保住性命,得以返乡。计算时日,回去之后正好赶上春耕,不至于误了一年的农时。这难道不是桩好事?”

    刘公道心知她说得有理,却仍旧冷哼一声:“若非我等一路杀了许多贪官污吏、富室大户,许多农田成了无主之地。他们就算回去,能有田可种?”

    崔滢一笑:“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喂,刘公道,我问你,你去投奔均天大王,可是娶了他的女儿,做了他的女婿?你一把年龄,还娶人家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你羞也不羞?”

    刘公道愕然:“你在胡说什么?大王儿女全无,孑然一身,哪里来的什么姑娘女婿?”

    崔滢与曲天成齐齐“咦”了一声。

    崔滢心念电转,咬牙发狠:崔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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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浩正拽着卞玉,身后跟着五六个捧着各色礼物的随从,一径往卞家下人院里行去,口中还说笑:“郡主来道谢,不好跟个下人男子见面,只好跟你们卞家家主们周旋,我这个做弟弟的,只好舔着个脸,亲自来替郡主谢这个姓曲的车夫了。”

    卞玉被他拉扯得脚步踉跄,苦笑告饶:“镇国将军,二公子,你好歹松松手,慢些走。曲天成就住在家里头,又不会长翅膀飞了,你何至于急成这样?再说,他娘子的冤屈总赖郡主才得以昭雪,他该谢郡主才是。你怎么倒跑去谢他?”

    “这就是你这人不通下情,不近情理了。”崔浩松开卞玉,依旧快步疾行,笑道:“他一个小民,就算有什么血海深仇的冤屈,能跟郡主的名节相比?他谢不谢我们,有什么打紧?若论恩义的轻重,人情的多寡,该是我们谢他才对。”

    卞玉苦笑道:“二公子这见解倒是别致得很。”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曲天成所住的院子外,崔浩先拿眼睛四处搜了一遍,未见异常,亲自上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曲天成带着点睡意的冰冷声音:“谁?”

    卞玉忙道:“天成,是我。王府的镇国将军特地带了礼物来看你。”

    又过了好一会儿,曲天成才打开院门。

    崔浩一边满面春风地说着客气致谢的话,一边带着随从径直往里闯。卞玉见曲天成被挤到一边,脸色难看,拍拍他肩膀,苦笑道:“二公子一番好意,你别见怪。”

    曲天成冷冷道:“公子说得好笑。二公子就算是一番歹意,我就能够见怪了?”

    卞玉只好一笑住口。

    崔浩带着人直往三间正屋里进去,中间的屋子一览无余,并无可以藏人的地方。他瞟了一圈,笑道:“原来令夫人的灵位在此。倒是不便亵渎了。”便命人将礼物往两边房间里抬。

    卞玉有些挂不住脸,道:“不如摆在院子里?”

    崔浩道:“夜里恐会下雨。”

    曲天成端着油灯,站在院子里,并不进屋,冷眼看他们进进出出。

    崔浩把两边的柜子床底等能藏人的地方一一看过。

    卞玉有些会过意来:“你在找什么东西?”见他揭开床上被褥——“……或是找什么人?”

    崔浩没有回答他,站在屋子中央,脸色沉下来。

    竟然没有人。崔滢不在这里。

    院子里,他们全都进了屋子的时候,院门背后闪出一个身着灰黑披风的高挑身影。她朝曲天成点点头,悄无声息地疾步出门,在院墙后找到昏迷的大少奶奶李氏。

    她可没办法拖着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到卞家大门去,一咬牙,一边暗骂刘公道和崔浩,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根断箭,调转箭头,照李氏的肩头扎去。

    李氏吃痛,叫了一声,悠悠醒转。好在崔滢早有预计,一手捂住她嘴,没让叫声传开。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大嫂,别出声,卞玉和崔浩来了。”

    李氏醒来,正在怔忡之际,听到这句话,即刻回过神来,翻身而起:“我们赶紧出去。”

    小半个时辰后,崔滢坐在回王府的马车上,车轮碾过城市的灰土路面,吱嘎吱嘎作响。她裹着金丝绣凤大红披风,咬紧下唇,眼中怒火炽烈。

    崔浩的心思,那日在他的竹叶觞院中,已然说得十分明白。

    他想要她。准确地说,他想要她落魄,想要她委顿在尘埃中,然后就可以居高临下,施舍地、怜悯地,漫不经心地,伸把手,将她收入囊中。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等不及她的身份被昭告天下的那一日,就已恨不得让她身败名裂,让她无可依凭。

    她利用他这样的心思,设下圈套,引他上钩,让他怂恿萧明顾孤注一掷地出告王府。可没想到,他转眼就予以回敬,利用她对唐斌关心则乱的心情,制造她与曲天成“幽会”的陷阱。

    可想而知,今日她若真被他从曲天成院子里搜出来,卞家再从旁作证,东阳王必定勃然大怒,轻则罚她禁足悔过,重则令她削发为尼。到时候,她处境狼狈窘迫,呼救无门,崔浩便能对她作威作福,为所欲为。

    哪怕上辈子她当真跌落云头,当真局促在方寸天地,她也从未有过那样的经历。崔泽一直陪着她,崔泽爱她,崇拜她,尊重她,信任她。那些背后议论她的如刀言语,在崔泽坚定而热烈的爱恋里,根本无法真正伤害她分毫。

    在那座狭小幽僻的小院里,她在崔泽的目光中,怀抱里,唇舌间,骄傲张扬,恣意绽放,甚至比以前更为自我,更为任性。

    她此时的出离愤怒,已经不是为了崔浩的下作手段。而是因为,崔浩这样的心思,居然也敢号称说他对她有情?也敢宣称他爱她?

    他、不、配。

    她从紧绷的口齿间,轻而狠辣地啐出这三个字。

    目前不能让崔浩死,她还有三个问题要问他。既然今生她想要红尘终老,有些后事就不能不找他打探清楚。

    小惩薄诫,却是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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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天成站在屋子下面,看着崔浩等人从里头出来,冷笑一声:“恕不远送。”当他们面走进去,哐啷一声,关门上闩。

    卞玉实在想骂娘,这都是一摊子什么烂事啊?家里请个车夫,活不用干,倒要像菩萨一样供着。王府里有什么事动辄就找上门来,还不能说不帮忙。稍微应承得慢一点,就得看人家的脸色。

    早知道,这门亲事,不攀也罢。娶宗女说出去也不过就是名声好听点而已,哪有什么实际好处?自己家又不缺朝廷那点子嫁妆钱。

    他正心里不痛快着,崔浩出门后,脸上笑容一收,低声与他道:“卞老五,王爷的意思,这个曲天成来历和身份都十分可疑,你们找个机会,诬他个偷盗之名,弄死作数。”

    卞玉不由得暗道:“你们为着郡主的名声考量,自是杀了此人永无后患。却要我家来背这口锅。你都说了此人来历可疑,谁知道是哪条道上的神仙?你们是天家贵胄,自是不怕。我们一介商户,却不敢惹上这些土匪大王。”

    口中假意应承下来,心里却打好算盘,过得些时日,就暗中送些盘缠,打发曲天成远远地离了青州,了了此事。

    崔浩回到王府,骑马从偏门进去,沿巷子一路跑到后院。下了马,从西南角门进去,这里离他的竹叶觞最近。

    刚刚绕过一片罩了纱笼、抽了嫩苞的海棠园,就看到自己院子里灯火通明。

    他心中一咯噔,忙一撩衣摆,快步跑去。

    在门口迎面撞见被几个婆子拖出来的歌巡。

    歌巡头发披散着,衣服似是被人揭开过,领口松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上面青紫痕迹交错。她见到崔浩,眼中泪水扑簌簌流下来,哽咽道:“公子,公子,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婆子见状,大是诧异:“这丫头倒是个痴情的,被打成这个样子了,身上竟没一寸好的皮肉,竟还想着替你家公子隐瞒?”

    歌巡哭道:“是我自己愿意的,关公子什么事?”

    婆子摇摇头,强行拖着她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彼此议论:“若说男人打老婆,主子打下人,原也是常见。可也要有个分寸。打成这样,还顾着替她主子说话,可见是个贱骨头。”

    崔浩站在院子的朱漆黑钉门口,手笼在袖子里,捏成拳头。这就是崔滢的报复?来得也太快了一点。

    王妃带着十来个仆妇丫头,在屋里等着他。脸上是气得蜡黄的神气,声音痛心疾首:“我看你平日在我面前倒也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孩子,怎么背了人,竟有这么大戾气?你若是嫌弃歌巡服侍得不好,换人来便是。何苦整日下狠手,折磨一个丫头片子?若非滢儿上次来你这院子里,瞧出端倪,你是要打死她才甘心?清阳王为了擅杀下人,被削了王爵。你以为你这个镇国将军的名衔,能抵得了多少罪过?”

    崔浩只好低头认错,赌咒发誓,绝不再犯。王妃这才缓了口气:“歌巡我叫她家里人来带走了,许了她家三百两银子,不让他们在外面乱说。王爷那头,我也叫人瞒着。否则,他火气上来,能打死你这个不肖子。”

    “多谢王妃心疼儿子。”

    王妃见他认错态度还算诚恳,扶着丫鬟的手起身往外走,一边摇头叹气:“这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结下的冤孽,被你打成那个样子,还是一片痴心,不肯离了你这地方。让她回家,倒似要了她的命一样。”

    等人都走了,屋里黑沉沉的,一丝声气也无。

    竹叶觞里向来的规矩,一到入夜,崔浩只要歌巡近身侍候,余人一概在远远的排屋里作息。如今歌巡既去,王妃又没有指定新的大丫鬟,没人敢进来讨二公子的晦气。

    崔浩一人坐在铅一般的夜色里,想起前生最后那些日子,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人肉,焚城时三天三夜冲天的火光,天上下起雨,竟是猩红的、黏稠的、带着热气的血雨。那是城头上杀人过多,让雨水也如献祭,混合着人类新鲜的供养。

    崔滢想知道后事。这样的后事,是不是她期待的样子?

    他慢慢蜷起身子,堂堂天家贵胄,东阳王爷,在逃命的时候,跟流民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养尊处优,细皮白肉,倒比那些真正的农村女人更像是女人。

    他心里起了暴虐的念头,顺手弹开书桌下的暗盒,一伸手,摸到一柄特制的皮鞭。随即又顿住,慢慢收回来。、

    歌巡已经被带走了。

    真可惜,真可惜。要把一个原本怕疼怕死的女孩子训练成贪恋鞭笞乐趣的怪物,需要很长的时间。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均天大王快要覆灭。郡主只知道均天大王死于涞州城下,却不知道,均天大王之死,引来了天下更为疯狂激烈的反抗。

    到处都在传说,均天大王在夏州、在沧州、在坪洲、在福州,在成都府,在大名府,在所有的地方肉身复活,到处都开始打着均天大王生前的义旗揭竿起义,“分田地,均贫富,等贵贱”的口号席卷全国上下。

    朝廷,要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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