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梅已经到了涞州前往青州的官道上,这回不是步行,而是骑在一匹高大红鬃马的马背上。
她仍然不会操控马匹,不过上回被尖哨子带着骑马的经历,至少让她在马背上不再感到害怕。
她身后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穿着麻衫,身形高瘦,皮肤白得瘆人,脸颊上数点麻子,正得意地跟她显摆自己的骑术:“你看好了,我这就让马儿跑起来。”
她用力一夹马肚,红鬃马长嘶一声,低头奋蹄,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狂奔。
唐梅吓得抱住马头尖叫,“花姑,你慢点,慢着点——”
花姑乐不可支,大笑着两腿用力,催着马儿跑得更快。二月春风如剪,打在脸上,猎猎生痛。
等马儿终于跑得累了,逐渐慢下来,唐梅什么也顾不得了,伏低身子,头垂到一边,大呕特呕。
花姑抓住她后背,以防她掉下马,一边转过脸去,避开那股子酸腐味道,一边啧啧叹道:“就你这一副身娇肉贵大小姐的样子,还想着立什么功?我也是脑子进水,才会上你的当。”
唐梅吐得满头紫涨,气息奄奄地说:“我没骗你。我知道城里有个地方,藏着许多粮食,也没什么人守着。咱们去偷他几车出来,运到涞州,就是大功一件。”
“有粮的都是大户人家,哪里会没人看守?怕是你就看了一眼,都没看到人家的防卫布置。”
“那是我朋友的屋子,我还在里头住过。有没有防卫,我还能不知道吗?”
“你朋友?”花姑诧异起来,“你跟我一样是个乡下姑娘,怎么会认得这些大老爷?唔,你长得细皮嫩肉的,莫不是给那些花白老头子做了外室?”说到后面,心里嫌恶,手一松,不再紧紧拉着她。
唐梅身子一晃,差点掉下去,吓得死命抱住马头,又气又急,哭了出来:“你胡说八道什么,二公子是年轻人,哪里是什么老头子?我也没有给他做什么外室。我们只是朋友。”
“一个男人,还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公子,跟你做朋友?”花姑嗤之以鼻,“他要不是对你有企图,我花字倒着写。”
唐梅苍白的脸一红:“他,嗯,他可能是有些喜欢我,不过他是正人君子,不会勉强我的。他从没说过那些叫人生气的话。”
花姑古怪地看她一眼,“那你还想着去偷人家的粮食?”
“我们也不偷多了。他一院子粮食,我们搬个几车的,又不会让他血本无归。”唐梅辩解道:“再说,他那些粮食不也是我们种出来的?他又不会种地,都是从我们手里硬抢去的。我再去偷回来,有什么不对?”
她给自己找好理由,颇觉得自己仁至义尽,面面俱到,做得问心无愧。
花姑在她身后,摸摸下巴,暗自咕哝:“一院子粮食,那得是多少?既然都是偷,还假惺惺只偷个几车,这也太小家子气了。先去踩好点,回头告诉三娘,咱们派一大票人去,全都搬回来。”
想到这笔大生意,眼睛亮起来,赫赫笑道:“唐姑娘,你说得有理,这果然是桩天大的功劳。咱们快去快回,免得你哥哥担心。你就受累一下啊,反正吐着吐着,就吐习惯了——”
在唐梅带着哭腔的叫声中,马鞭再度挥起,马匹朝着青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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涞州城中。
奉三娘子匆匆赶来。她也与其他女子一起,住在内城一处专拨给女子居住的大宅子里。唐梅私自出城的消息,在报给唐斌的同时,也报给了她。
“听说唐姑娘先是去了大王住的地方,不知道唐穆姑娘跟她说了什么,她回去的时候,眼睛是红的,说话带着一股子气,只说青州城里有一桩大功劳,要找个会骑马的,带她一起回青州,她就把这桩功劳跟她分享。正好那里头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严花姑,骑术精良,听了她的话,就跟着去了。”
唐穆?
唐斌一怔,随即停住脚步,回身吩咐:“小妹出走的消息,暂时不要告诉唐穆姑娘,也不用找人去问她。我回去后,自会设法跟她打听。”
奉三娘子答应下来,心里对那位唐穆姑娘的疑忌不由得更深一层。
她这番话,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唐梅负气出走,多半跟唐穆脱不了干系。没想到大王第一反应居然是不要惊扰她。而且那话里的意思,“设法跟她打听”,如此小心翼翼,哪里是日常男人们对待自己女人的态度?那个唐穆,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个严花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奉三娘子笑道:“花姑今年二十六岁,从小生得高大,又力大无穷,比一般男子还能干活。本来她家替她说过一门亲,没想到还没过门,男方就死了。乡里都传她她命硬克夫。她恼了,索性发誓一辈子不嫁人。后来她家乡闹饥荒,爹娘兄弟都死了,她给人家打长工,也饿得只剩一口气。等我扯了人马上山,她一听到消息,连夜就来投了我。跟我干过好几单绑票劫财的勾当。有她陪着唐梅姑娘,想必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青州城里原也有我们的内应,只要她们联系上人,总能找到藏身的地方。若是大王不放心,我也可以放下手里的事,亲自去一趟青州城。”
唐斌道:“多谢三娘,不过你事情也多,城里离不了你。先找几个人去追,若是出了涞州地界还不见人,让他们立即回来,我再另想办法。”
奉三娘子答应了,又开玩笑道:“大王倒像是不怎么担心的样子,难道这个妹子不是亲的?叫旁人看起来,好说,唐穆姑娘才像是大王的亲妹子呢。”
唐斌愣了下,忙解释:“小妹在青州住过一段时间,对城里情况比较熟悉。她这次回去,多半也是想着寻访故友,所以大家不必过于担心。”
奉三娘子笑道:“原来如此。既有大王的话,我也好回去告诉姐妹们,让她们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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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忙完城里一应事务,已是傍晚。唐斌没有像往常一样,与手下将领们一起用餐,反而找食盒来,把几样预先留出的精致吃食一样样放好,一路拎回住所。
走到院子门口,有人从暮色中闪出来:“大王,青州城里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接应到二姑娘与花姑。二姑娘说,带花姑去见一个朋友,明后日就回来,请大王不必为她担心。”
又请示道:“既如此,大王今晚可还要去青州?”
唐斌道:“你跟兄弟们说一下,辛苦他们,今晚仍随我跑一趟。不把小妹带回来,我怕她会闹出乱子。我爹娘已经过世,只留下这一个妹子,我不能眼看着她闯祸出事。”
唐斌跟他说好,半个时辰后,仍按事先约定,在西城门碰头。那人答应离去。
唐斌这才提着食盒,往他独居的独门小院走去。
义军攻下涞州城后,唐斌下令,凡临街民居一概不许惊扰。只大户逃出城后空出来的宅子被义军征用,拆了大墙,民众可自由出入。义军如有人行残民害民之举,任何人均可直趋各将领处告状。
唐斌因要读书,为免人打扰,特地选了一处小院子。进去之前,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院子里一片光亮,像是崔滢在房间每一处角落都点上了灯,窗户纸上到处透着晕红的红光。
唐斌推开门,进去屋里,一眼看过去,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桌面上,书案上,地上,甚至连床上,触目所及,全是摊开的书卷,
崔滢手里拿着一盏灯,站在桌子边上,正低头看得入神。
“油灯火瞎,看久了眼睛会痛的。”唐斌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油灯。低头看了眼,桌上是自己平时看的书。
崔滢不作声,等他收好桌子,摆好饭菜,才在他对面坐下,淡淡道:“我看你在所有书上都标注了梵语切音,你已经能通读全书,何必多此一举?”
“我想在涞州城乡设立识字所,让所有人都有机会识字,所以想在郡主当初教我的基础上,总结一些更简单易成的法子。”唐斌替她盛好饭,放在她面前:“以前我家就吃过不识字的亏,多亏郡主出手帮了我们,否则小妹这一辈子就要被周家毁了。我后来一路行来,发现许多苛捐杂税,其实是地方官吏欺负老百姓不识字,在朝廷的规定之外私自添加。若是老百姓人人都能识字,官吏想要欺上瞒下,可就难了许多。”
崔滢对他有些期待的神色视若不见,低头道:“我刚才粗略看过了,个别地方有错漏,我用朱笔做了记号。”
唐斌低声道:“多谢郡主。”慢慢扒着碗里的米饭,心头一阵茫然的痛。
自从清晨他实在忍不住,提到那个名字后,崔滢便忽然变得冷淡起来。
崔滢低头吃了几口,放下筷子,道:“我今日上街,见城内街市繁华,百业俱在,颇有七八分旧貌。街面上多了许多巡街的市官,负责厘定市价,调节纠纷,以免有人趁乱哄抬。这些都是你想的主意?”
“嗯,”唐斌点点头,苦笑道:“我不想让吴县之乱,再在涞州重演一次。不得不想法子,让大家都能活得下去。”
“你在涞州分地授田,又安民设官,现在还想着教化育民。”
唐斌抬头等她说下去,崔滢却沉默了一会儿,隔着油灯望着他,声音幽幽,“我觉得奇怪。你的做法,看来看去,都不像是要接受朝廷招安的样子。”
灯光摇了两下,饭菜热气时隐时现,几盘没有动过的菜在阴影中好似供佛的摆案。
唐斌慢慢吞下嘴里嚼了许久的饭粒,方微笑道:“郡主说过,先要看看朝廷开出的价码。安抚使陆尚书尚未揭开底牌,我也不知道这招安一事,究竟会如何进展。只好看一步走一步,先尽力做好手头的事。”
崔滢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不再多问。转了话题,“今日唐梅过来找过我,想让我帮她说话,让你封她做光明圣女。我心情不好,叫她自个儿想办法立功。她走的时候怒气冲冲,是不是跑去找你告状了?”
唐斌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苦笑道:“她没来找我,反而自作主张,回青州去了。”
饭菜几乎又原封不动地放回食盒,他盖上盖子,站在桌边,望着陷入沉思的的崔滢,眼底幽光暗沉,盈着满满的不舍与疼痛。抿抿骤然发干的唇,方哑着嗓子问道:“我今夜去一趟青州,把她带回来。郡主若是……若是想回去,便可以,可以……”
崔滢抬头看着他。
他失去勇气,剩下几个字消失在唇齿间,颓然坐在凳子上,颤抖着问道:“郡主,我不在乎阿泽是谁,你不要那样子看我,好么?你不要,不要不理我。不论阿泽是谁,他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我虽然比不上他,可我对郡主的心意,我……”他声音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说完一整个句子:“只要郡主开心,我无论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迷恋。他蓦然回想起唐梅指责过他的话,刘公道也曾说过相同的词。
不讲道理的,没有底线的,热烈到吞噬自我,甘愿放弃一切的爱恋。
也是终将绝望的,一眼看到生命尽头,寸寸灰烬,荒凉孤寂的爱恋。
他想到自己最隐秘的打算,想到这混乱着也热闹着,充满血泪与苦痛,同样也充满甜蜜与温暖的人世间,这个孕育了郡主,见证过她一颦一笑,一嗔一喜的人世间。
他不舍得就这样遽然告别。不舍得,在最后的时间,只能面对郡主那样冷漠的容颜,那样疏离的姿态。
他原本已经下定觉心,不会去打扰郡主,安安静静地,按照自己认定的道路前行,哪怕终点就在眼前。
然而那夜站在驿馆外面,再次听到郡主的声音,听到郡主一点点猜出他的身份,再次看到郡主,那样狼狈,却仍旧那样闪亮而高傲。他才知道,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哪怕一刻的思念与渴望,那样的思念与渴望早已潜入到他的灵魂最深处,令他的每一处骨骼,每一寸肌肤没有理由地疲累、疼痛。
如果他只能背负着她的冷淡走向终点,他死也不会甘心。
“我跟你一起回去。”崔滢起身,简短回答。
唐斌慢慢明白她的意思,一颗心像是被一只巨掌攫紧,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他机械地点点头:“也是,郡主也该回去了。”
崔滢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表情,咬咬唇,拼命控制住涌到眼眶的酸热:“唐梅去了什么地方,我大概能猜到。我跟你去,把她找回来。”
唐斌霍然抬起头:“你的意思是,你,你……你还会回来涞州?”
“第一,唐梅负气出走,我有一定责任。不看到她平安回来,我心里不安。第二,招安这件事,我心里有疑惑。我想亲眼见证整件事情的进展。”崔滢声音重归冷淡,“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唐斌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我让他们在西城门外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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