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滢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设想过成千上万遍的言辞、眼神、姿态,最后一样也没有用上。在突如其来的巨大震惊下,她甚至都顾不上分心往唐斌——如今的东阳王世子崔泽——看上一眼。

    因为左宗正带来的消息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

    这宗十八年前的偷龙换凤案之所以会被发现,是因为京城之中,一名叫做白姑子的稳婆受了某家前妻所生两个儿子的钱财,在接生时将续弦所生之胎儿以钳子夹死,并暗置阴药于产道,害产妇宫胞糜烂脱落。这家人发现之后,怒而告官。官府将白姑子收监审讯,白姑子自知必死,将生平所作之恶一一道来,其中一桩,便是东阳王府的案子。

    其时先帝驾崩,东阳王携妻妾奉旨入京奔丧,一路行程紧急,王妃身怀六甲,因车马劳顿,提前发作。其时正在路上,不得已找了家附近的尼姑院生产,人手一时混乱不齐,以至被钱妃白姑子等人趁乱得手。

    然而,前世白姑子招供,乃是受了侧妃钱氏的金帛,以女婴替换了东阳王夫妇的嫡长子。今世这番言辞却有了变换,她竟言道,当年王妃诞育的是龙凤胎,她受钱妃指使,故意隐去儿子,只留下龙凤胎中的女儿。

    龙凤胎……儿子……女儿……

    这些陌生的字眼在崔滢脑袋里轰然作响,如同年节时满大街的爆竹声,炸得她脑中一片空白,所有思绪都成碎片,成飞烟,无法形成条理与秩序。

    耳中仍飘荡着左宗正的话语:皇上听说这等大逆不道,暗害宗室血脉的恶行,大为震怒,当即将三司拟的秋后斩决改为碟刑,三日后即于菜市口当众行刑。对这位流落民间的宗室子心生怜悯,赐名崔泽,直接封了世子。

    眼前看着王妃拉着崔泽,泪如雨下,询问他这些年都在哪里,做些什么,可有念书识字。崔泽骤逢生母,见她温柔慈和,一片殷殷情意形之声色,母子天性相通,心中激荡。王妃但有所讯,无不一一回答。

    东阳王在一旁含泪观之,这少年虽然衣着朴素,神情却并不局促,应答之间,自有一种沉静安宁的风度。金城郡王也在一边笑道,东阳王府这位佳儿,虽长在乡间,却有麒麟之相,不是凡种,可喜可贺。一时欢喜得连谦谢都忘了,只知频频点头,颠来倒去地说些“天恩浩荡,万死难报”的话。

    崔滢在一片昏沉沉中,听到“罪妇钱氏赐死”几个字眼,骤然清醒过来。

    白姑子既已被赐死,此事唯一的知情者便是钱妃了。如果她也死了,整件事的真相将再也无法追究。

    这些时日,她本已放弃去找钱妃追问自己身世。一是钱妃严持闭口戒,竟真当自己是个哑巴一样,一字不言,一语不发。另一个原因,则是崔浩劝她,她的亲生父母,多半不过是农家贫民。她就算找到自己的父母,又能怎样?她身为女子,又到了婚嫁之龄,若是找回去,说不定就被胡乱嫁人,一辈子难逃苦海。

    崔浩的话固然不好听,她心中却明白,极有可能这便是实情。自己既已决意远走异域,又何必执意于此,徒增羁绊牵缠?

    当即做下决断,就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可她万没料到,如今事情竟有了这样匪夷所思的变化。

    “等一等。”她陡然出声,声音竟有些沙哑。

    王妃见女儿急急过来,空出一只手,也拉住崔滢,含泪给他们兄妹介绍:“泽儿,这是你同胞妹子,单名一个滢。你叫她阿滢便是。滢儿,这是你苦命的兄长。”

    崔滢胡乱朝崔泽微一矮身,随即扑到东阳王身前,急急秉道:“父亲,钱氏是阿沁生母,便有死罪,也请容她们母女见个面,以免阿沁落下终身遗憾。”

    东阳王目光从崔泽身上移开,看着崔滢,顿时大怒:“胡说!钱氏蛇蝎心肠,卑劣下作,此等天打雷劈的恶妇,哪里堪为人母?自今日起,王府中不得再提钱氏二字。阿沁本也大了,来日出阁就算了事,有没有她这个做母亲的,有什么打紧?我看你是女儿家,素昔胡闹,也不忍管教。如今倒叫宗正笑话,还不赶紧给我退下?去陪你母亲兄长好好叙话。”

    崔滢见事不可为,低头退下来,将到崔泽身边时,忽然脚步一软,身子朝他斜倒过去。

    崔泽怔怔看着东阳王朝崔滢发火,王妃怕他对父亲生出惧怕之心,忙着劝慰:“你父亲是一时气急,他平日对滢儿是极有耐心的。”

    话音未落,崔泽见崔滢倒向自己,下意识伸手揽住,怀里顿时多了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耳边响起女子低而焦急的语声:“阿泽,你去求见钱妃。”

    崔泽不禁一怔,心里奇怪得紧:她怎么好像跟我很熟似的?这话听着就像是下命令一样。果然小妹说得不错,这位郡主嚣张傲慢,十分不好相处。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可大脑却像是不听号令的叛将,自动自发就开始转动脑筋。须臾之间,脱口说道:“王……父亲,母亲,儿子也想见一见这位钱夫人。儿子心中有些不平之气,颇想当面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

    王妃用绢子抹掉满眼泪,也含悲带怒道:“泽儿说得是,王爷,我也想去见一见这个毒妇。枉我这些年视她如手足姐妹,一腔真情待她,她竟如此残害我儿?我不当面唾她一脸,实难消心头之恨。”

    对这位自小在民间受苦,而今刚认回身边的儿子,东阳王自是不愿一见面就驳回他的请求,回头看着金城郡王。

    郡王笑道:“我的职责,只要事后验看钱氏身死无误便可。至于其他,王府可自便。”

    东阳王忙笑着谢过,命刚进来的七八个健壮婆子跟在王妃等人后面,待王妃见过钱氏后,方进去行刑。金城郡王也安排了侍卫跟随,他们要在钱氏伏诛之后,验看尸身。

    崔滢原本以为,前院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后院必定早已知晓。崔沁这会儿多半已经赶到钱夫人院子,趁乱与母亲痛哭诀别。谁知到了地头,院里竟悄没声息,一派安静。

    王妃喝令人手,将院子围了,不准放一个人进出。自己带着一儿一女,气势汹汹直往内室闯去。

    内室素净宽大,在西墙边供着诺大的香龛。一张长案,上有礼佛的香炉,里头烧着线状檀香,缕缕青烟萦绕,满室都是檀香味道。案前几个蒲团,余无他物。

    古怪的是,原本应该装着佛像的香龛,如今里头空无一物。

    钱夫人穿着暗青色衣裳,盘腿坐在蒲团上,见王妃进来,也不起身。目光径直落在王妃身后的俊朗青年身上,眼神奇异,既似嫉恨,又似欣慰,哑着嗓子,喃喃道:“你就是那个孩子?如今长得这么高大了,很是精神。”

    王妃踏前一步,直直站在她身前,伸手指着她:“钱氏,你还有脸说这种话?这些年来,你扪心自问,我哪一点亏待了你?你虽是侧室,我何尝拿出正妃身份,欺压过你?凡事凡物,但凡我有,又不违制的,我哪样没有一式一样,也送你一份?你的女儿自小与我的女儿一样,也是奴婢成群,娇养着长大,府里上下,谁敢因为她是庶出,就小觑了她?就连她的亲事,也是我跟你一起,打着灯笼,掘土三尺,把城里的年轻人翻了个底朝天,这才定下如今这个一表人才,又年轻有为的卞玉。我哪里想到,我待你这些情意,在你眼里,竟全是一场笑话。你口里那些亲亲热热的姐姐妹妹,原来全都是嘴里抹的蜜,心里填的毒,全都是弥天大谎。十八年了,我的儿子在民间受了十八年的苦,你瞒得我好苦。”

    钱夫人静静听她骂完,方抬眼看着她,嘴角微微一动,露出古怪至极的神情。

    “曾清清,”她叫王妃的闺名,这多年未曾听过的名字令王妃陡然愣神,“你还记得吗,未出阁时,你我长在一处作伴,情同姐妹,恨不能将来同归一处,一生不离。那时候,我们——是我想得天真,以为只要是我们二人在一起,为妻为妾,都没什么打紧。两人必定和和美美,你谦我让,绝不会像别人家一样争风吃醋。”

    王妃怒道:“我自问没有负了当年闺阁旧谊,一向以诚待你。”

    钱夫人笑了笑,缓缓道:“是么?清清,我问你,你若以诚待我,我当年生儿子时,明明在肚子里尚健壮好动的孩子,为何一出来,就成了死胎?被你一怒之下打发出去的稳婆李大娘,又为何会在老家置田置地,买仆使婢,俨然富家模样?她的钱,从何而来?”

    王妃一张脸陡然失色,厉声道:“钱氏,你满嘴胡吣些什么?”

    钱夫人摇摇头,声音不似王妃般尖利,反有些倦怠:“得了吧,清清,你别叫唤了。我手里一无人证物证,不过空口这么一说。你若是招来别人听见,就算王爷不计较,以后风言风语,也有得你受的。”

    王妃胸脯剧烈起伏,却当真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崔泽从没见识过这等富贵人家的内帏之秘,看看苍老疲惫的钱氏,又望望满脸涨红的王妃,最后不由自主,看向身边的崔滢。

    崔滢也没想到,竟会在钱夫人这里听到这样的陈年秘辛。不过她此时顾不得别人,最在意的,终究是自己的事。踏前一步,微微一躬身,低声道:“请问夫人,这件事夫人是当年便知,还是近日方知?”

    钱氏看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一个神秘的微笑:“郡主,宁华郡主,你果然聪明得紧。王妃刚才怨我瞒她十八年,嘿,其实我们半斤八两,谁也怪不了谁。我也被她密不透风地瞒了十四年,一心一意,以为她是个好人。日日诵经念佛,想要为当年一时做下的恶事赎罪。这个孩子,”她手指着崔泽,“我做的木偶,本就不是诅咒郡主,而是这孩子的生辰八字。我一心只想为他祈福,保佑他下世投个好胎,大富大贵,父母疼爱。他能长成今日这般模样,说不得,有我每日晨昏祝祷的一分功劳。”

    “嘿,嘿,”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哪里知道,我空自悔恨了无数年,到头来,真正的恶人却是这位情义无双的贤王妃。我替别人的儿子祈福,我自己的孩儿却在枉死城里终日游荡,日夜受尽不得轮回之苦。”

    她眼皮垂下,声音也并不怎么凄惨,神情也只是无尽疲倦劳累。崔泽却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崔滢却不顾她的疲态,紧紧逼视着她:“既是夫人十几年都一无所知,如今人证物证早已湮灭,夫人又是如何知道的?是谁告诉了夫人?”

    钱氏抬眼看着她,慢悠悠道:“郡主说是谁,便是谁了。”

    崔滢顿时明白过来,霍然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口翻天倒海的怒火。快步走近钱氏身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夫人,你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发誓,替你保全阿沁,绝不让她因你而受牵连。”

    王妃见她与钱氏低语,惊疑不定,怒道:“滢儿,你跟这个毒妇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回来?”

    崔泽伸手扶着她手臂,温声劝道:“母亲,阿滢或有她的打算。咱们且等她一会儿。”

    钱氏微微笑着,看着崔滢,“你问。”

    她笑的样子让崔滢心里一阵瘆得慌,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凑拢过去,压低声音,问出那句自己心里最在意的问题:“当年王妃所生,到底是一胎,还是双胎?”

    钱氏低了头,掩口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以至整个身体都微微发颤,眼角甚至笑出眼泪水来。

    她看着崔滢,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语声支离破碎:“他果然说得不错,你也是重来之人。那么,你与你这位兄长——”她转眼笑指着崔泽,“必定也如他所言,将来会相亲相爱。这可真是一出好戏啊,可惜我终究是看不到了,这可真是太可惜了。”

    崔滢脸色铁青,霍然站起身来。

    钱氏大笑着望向王妃:“清清,你这一生待我有义有仇,我如今还你一对才貌双全、情同生死的儿女,也算报还你的恩义了。你高不高兴,你欢不欢喜?”

    就在这状似癫狂的大笑声中,她猛然伏倒在地,气息骤然而绝。

    崔泽抢上前去,将她身子翻过来,但见她鼻端嘴角都流出黑血,伸手一探鼻息,片刻之后,摇头道:“她死了。”

    王妃身子猛然颤抖起来,喃喃道;“疯子,疯子,她已经疯了。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泽儿,滢儿,她满口胡话,你们不要信她说的,一个字也不要信。”

    崔滢上前,与崔泽一左一右,扶住她慢慢往外走,一边柔声安慰:“母亲放心,那些疯话,女儿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崔泽看了她一眼,却沉默着,不肯出声。

    等到婆子们进去,又侍卫们进去,一阵忙乱后,王妃遥遥坐在花园里,翘首观望,直到看着侍卫们离开,婆子们用一卷破草席,拖了一具尸首往西南角而去,方在儿女的陪伴下,渐渐平静下来。

    园中花木葳蕤,正是初夏的晌午,日长风暖,坐在花园的凉亭里,便有徐徐凉风吹过,遍体通泰。

    崔滢奉上一盏清凉饮,王妃接过,喝了两口。崔滢环顾四周,皱眉道:“钱夫人这里闹成这样,怎么阿沁还没有听到消息吗?”

    王妃放下杯盏,吁了口气,脸上带了点笑模样:“人人都说你聪明,谁知也有你看走眼的时候。你那妹子,此时只怕正在你父亲院子外头跪着请罪呢。她只恨不能跟罪妇钱氏划清界限,这会儿怎肯冒着风险来看她?”

    崔滢这才反应过来,她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了。

    王妃握着她的手,又看着崔泽,苦笑道:“你们别怪阿沁心狠。若是今日落罪的是我,我也希望你们能学她的样,丢车保帅,替自己挣出条活路来。”

    崔泽一日之内,连逢大变,许多事情尚在迷糊之中,听了王妃这话,却坚决摇头:“儿子虽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可儿子好容易寻回母亲,怎能为了自保,弃母亲于不顾?”

    崔滢却笑了笑,挑眉道:“母亲太也小瞧我了。我怎可能让母亲落入这样的境地?”

    王妃看看她,又看看崔泽,心怀大慰,钱夫人言语带来的往日阴翳尽皆消失不见。抬眼望着满园葱绿生荫,花枝怒放,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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