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梅穿着粗布衣裳,跟十几个相同衣着的娘子一起,躲在街旁一家杂货铺子里,朝外张望。
“你听见了吗?郡主出风疹,那脸见不得人。”她两手趴在窗户上,一双眼睛兴奋得炯炯发亮,快赶上冬日炉子里的火苗,嗖嗖往上涨,“老天开眼,她也有今日。看她怎么再仗着那张脸干些狐媚外道的勾当。”
奉三娘拉了张竹椅,跟掌柜娘子在屋檐下对坐,一起帮着剥豆子。听到唐梅的话,心念一转,顿时明白她的意思。
没搭理她,仍旧与掌柜娘子闲聊,一样样打听店内诸样货色的价格,诸如梳扑脂麻,铜镜木盆,都问得仔细清楚。又比出涞州城内的价格,一一印证,记在心里。
这是当初大王教给她的道理:城里与乡下不同,衣食百物,并非从地里长出来,大多需依靠市面交易。故而乡下最要紧的事是分田分水,城里最重要的事却是保证买卖顺畅,才能安抚民心。
严花姑凑到唐梅身边,“什么郡主?是在涞州城头的高台子上,一箭射死大王那个郡主?呸,忒不是个好东西。”
唐梅如逢知音,拉着她的手,两人嘀咕半响,又悄悄拉了两个相熟的娘子,从门口猫腰溜出去,片刻后混进客栈厨房。
厨房里站着十来个厨子厨娘,锅里热油滋滋冒烟,案头砧板咚咚不停,择菜的,洗碗的,烧火的,扇风的,一派火焦火燎的忙碌。
唐梅带着几个娘子,青巾包头,衣着灰扑扑的,精干短薄,与这些厨娘仆妇一无二致。
这些娘子素日与男子一样舞刀弄枪地操练,身手矫健灵活。穿过厨房时,顺手摸几颗鸡蛋,扛半爿生猪,嘴里嘟哝着:“就来就来,催他娘的命!赶死脱胎趁热乎吗?只管自己死活的贼囊囚。”
就这么装模做样,穿过厨房里忙得脚底冒烟口舌生疮的人群,半点没有引起怀疑。小一会儿,顺利来到后院。
围障尽头,华盖马车停着,四五个丫头挤在车前,大红车帘已经打起,一个头戴帷帽,身穿藕荷色上衣,丁香色长裙的女子正款款地弯腰下车。
唐梅朝严花姑使个眼色,花姑心领神会,扛着半爿还在滴血的生猪肉,三两脚往前冲,一路用肩膀撞开拦路的丫头,口里叫道:“让让,让让,天杀的张屠户,拿这生瘟的猪肉来哄人,姑奶奶不把你那摊子掀了,把你那卵蛋给捏爆,你不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近身服侍的小丫头们哪里见过这样彪悍的厨娘?举着围障的婆子又不敢松手,只能大声呵斥。
严花姑身后跟着唐梅她们,趁人不注意,扬起手里的鸡蛋,对准“郡主”扔过去。郡主不防备,身上很快挨了好几粒,蛋壳碎后,黄黄白白的挂在身上。
她吓得转身就想跑,严花姑已经扛着生猪跑到她面前,啊哈一声,手上一运劲,半爿生猪凌空飞起,重重砸在她头上,帷帽歪到一边,露出半张脸。
唐梅大喜,使劲扒开丫鬟们,想要挤上去看一眼她那张满是“疙瘩”的脸。可还没等她从人群中挤过去,郡主已经一声不响,仰面朝天,朝后跌倒在地。
掏空心肝肺的猪内腔血糊糊的,端端正正落在她脸上。丫头们纷纷惊呼,扑上去手忙脚乱地施救。
场面一下子混乱不堪。
唐梅还想往里钻,严花姑一把抓住她:“放心,不死也要了她半条命。”
“什么?要她的命?”唐梅吓了一跳。她只想看郡主丢乖出丑,这会儿可没想过要她的命啊!
严花姑见她呆在那里不肯走,不耐烦多说。一把把她提起来,宛如方才扛猪一样把她扛在肩上。不论她怎么挣扎大闹,一概不理,会同两个同伙,从原路穿过厨房,急急逃离。
这一番兔起鹘落,不过片刻之间。等到崔泽强行闯进院子里时,严花姑她们早已溜之大吉。
崔泽一眼看过去,心跳差点停止。
郡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已经昏迷。身上不是血水,就是灰泥,要不就是粘稠的黄白状可疑糊糊。
崔浩不知何时已经奔了过去,正弯腰抱起郡主。
“崔浩,你站住。”
听到崔泽的喝声,崔浩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他一眼,目光古怪至极。随即抱起郡主,转身就往客房小跑。
崔泽怒极,霍高覃皮笑肉不笑地边劝边拦。一个心急如焚满脑子都是心上人重伤垂危的画面,一个阴阳怪气眼神冰冷语气里还带着无法掩饰的嘲讽,一来二去,言语无法交通,拳脚上砰砰响动起来。
侧门已经被拆了,里头外头的情况一眼就能看清。世子带来十几个侍卫,迎亲的武威军卒更是多达上百人。这些人个个身上带着刀,眼见两边主人在里头打起来,虽然没有出声招呼他们出手,却也都心神凛然。
东阳王府这边人少,心情更是紧张。好几个人已经把手按在刀柄上,浑身肌肉绷紧。李冲六也没见过这种情形,心里忐忑不安,只牢牢牵住罗小贯的手,以免他被吓得失神乱钻,惹出事来。
罗小贯却没他想的那样胆小,一双黑眼珠子兀自滴溜溜乱转。朝街对面那间正在关门打烊的杂货铺子看了好几眼,又扭来扭去,四处去找唐梅的影子。
没找到唐梅,却看到一幕稀奇古怪至极的情景。
他瞪大眼睛,惊奇地大叫出声:“鬼,鬼,有鬼啊!”光是叫着似乎还不足以表示他的害怕,干脆哧溜一声,钻进李冲六腋下,不停地指着一个方向尖叫。
被他的叫声吸引,客栈外隐隐对峙的两边人马都下意识朝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时近入夜,长街两边的客栈酒家已经挂上灯笼。做其他生意的小店多数已经打烊,门里点着油灯,昏黄光线从门缝里露出来,照得一条笔直的长街时明时暗,光影幢幢。
街尽头的夜色里,鱼贯走来一队人马。
当先是一顶凉轿。左右两侧用长长竹竿架起,中间搁着一张长而窄的紫藤卧榻,上头侧躺着一个少年,身上裹着白狐皮,头戴一顶赤金小冠。
夜色昏暗,看不清他面目,只能依稀看出其人以手支颐,眼睛闭着,似在小憩。
古怪是真古怪。
如今已经入秋,早晚寒凉。从北边吹来的夜风虽不至于浸皮,却也足以让人打几个喷嚏。这人却躺在大夏天使用的藤榻上,这凉轿也是四处漏风,远不如马车暖和。
要说他不怕冷吧,别人只穿两三件单衫的时节,他却紧紧地裹着狐裘,手脚脖子都缩在里面,一副体弱畏寒的模样。
不止这一处古怪。
这人身后跟着长长的骡队,驮着箱笼包袱。仆人们虽然身形矮小,却都带着刀,身手干练精悍。举止之间,动静有致,步履整齐,显然是经过训练的豪门健仆。
这样的排场,绝非一般的商旅行人所能负担开销。
然而如此尊贵,却又不登四轮之车,不乘八抬之轿,只坐个两人抬的轻便肩檐子,颇为简素孤寒,不伦不类。看他年纪轻轻,想来不是朝官,否则必定会被御史参一个失仪的罪名。
不仅他自己古怪,就连他的下人也古怪。
这份古怪倒是真能吓着小孩子。
李冲六把罗小贯从自己胁下拽出来,好笑道:“你乱叫什么?哪里有鬼?”
罗小贯伸手指着那肩檐子,牙齿打战:“那肩檐子明明没人抬,却能自己走路,这,这不是有鬼吗?”
“你再仔细看看。”李冲六笑眯眯地说。
罗小贯将信将疑,一边攥紧他手掌,一边偷偷朝那檐子死命瞟着。
那台“鬼檐子”走得又稳又快,十几个呼吸间,已经从长街那头走到近前。罗小贯这才看清,张大了嘴,吃吃道:“不……不是鬼,是妖怪。”
李冲六在他头上敲个响榧子,虎着脸吓他:“那是昆仑奴,不是妖怪。出言不逊,小心人家主人找你算账。”
啥叫昆仑奴?说话说一半,砒/霜配干饭。罗小贯心里嘀咕着,朝李冲六做个鬼脸。一回头,正巧撞见紫藤长榻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与他直直对上。
夜色浮动,四处亮着灯笼,照得所有人都是红彤彤的,好似人人都喝了几大碗酒,准备披挂当新郎。
那少年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里却依然清凌凌,亮劲劲的,透着拒绝被一切外物染色的明净笑意。
罗小贯被那双眼眸看着,仿佛听见夏日阳光下瀑飞流湍,笑声脆亮而张扬。
他整个人都呆傻住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只是看你一眼,一声儿也没有出,就让你好似听到了天籁之音的?
要不是他自己亲眼看到,亲耳感受,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打死也不会相信,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和耳朵是相通的。
那少年朝他眨眨眼,慢慢从榻上做起,悄声道:“你回头去庙里烧柱香吧,多谢菩萨保佑你,我这两个昆仑奴不识汉话。否则,定要把你捉去拨皮抽筋,做成骷髅头,挂在门檐下充作铃铛。”
罗小贯还沉浸在他那双宝光万千的黑眸里,没想到他变脸如此之快,浑身一哆嗦,撒开腿就想往院子里跑。却被一支漆黑手臂伸过来凌空拽起。
吓得一嗓子嚎出来:“世子,快来救我。”
“泥憋害怕,”有他两个那么高的昆仑奴把他放下地,怪腔怪调地跟他说话,“窝猪人跟泥说,说笑话。”
榻上少年单膝竖着,闻言笑骂:“思摩诃,你骂谁是猪人?”
那个叫做思摩诃的昆仑奴放下罗小贯,伸手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
罗小贯下得地来,惊魂未定,转眼看见世子从院子里头出来,连忙脚底抹油,一溜烟跑过去躲在他身后。
被吓得差点跳出来的心口好容易落回去,一眼瞥见那个眼神凶狠的霍将军也从里面匆匆出来,却忽然在门口顿住脚步,与世子齐刷刷,肩并肩,站成一排。
两人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好似被人施了定身法。
罗小贯好奇心起,从世子身后支了半个脑袋瓜出去,看见对面的紫藤榻已经落地,那个又漂亮,又恶劣的少年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从榻上缓步下来,看着僵直站立的两人,两手抱拳,略略施了一礼,微笑着道:“东阳王世子?武威军小霍将军?在下永庆王世子,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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