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梅这两日一直心绪不宁。前日她被明义君送回府里后,再没机会出门。崔泽连着几日不在家,也没个消息传回来。她不得不日日对牢香蒲,闷得在屋里一圈圈打转。
香蒲膝盖上放着个笸箩,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坐着,借着明亮的秋光做针线活。头两日还找些话题与唐梅闲聊,见她心不在焉地,问她几句也不答一个字,索性也不找她说话了,自顾自做自己的活计。
唐梅怔怔看着她上起下落的灵巧动作,忽然问道:“香蒲,你一整天一整天都做这个,不嫌烦吗?”
“有什么烦的?这又不费什么劲儿。要是像外头那些苦力汉子一样,日日熬力气,挣生活,不是更烦?”香蒲随口答道,从眼角缝里悄悄白了她一眼。
如今在京里头,她便是一等一的大丫鬟,没人能管到她。她爱去后屋打打枣,去院子里看桂花,都随她心意。要不是为了守着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大小姐”,哪里需要这么坐一整天?
“我也会绣荷包啊,手帕啊,可也就是一年半载里头,来了兴致的时候做一做。我爹娘在世的时候,不许我多做,怕坏了眼睛。后来爹娘没了,哥哥更是随我心意。”唐梅挨着她坐下,看她手里的活计,“你在绣马儿?这是给我哥哥做的绢子?”
香蒲手上顿了顿,想起自己的身世,原本早已经接受自己打小被家人卖掉,没人疼没人爱的事实。可不知怎得,听到唐梅这口气,就是心里刺得难受。
勉强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回应:“你是好福气的人。”
随即把活计递到她手里,“是给世子做的。还缺个马头,唐姑娘也会做?不如便请你帮我做完吧。到时候就说是你送给世子的,我想世子一定很高兴。”
唐梅怦然心动,笑道:“好啊,谢谢你,香蒲。你真是好人,处处替我着想。”
香蒲一笑。
两人正说着话,前头传来一阵嘈杂声音。陈伯在中气十足地骂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郡主明日回来,若是哪里有一处不妥帖,让郡主不高兴,也别怪我不顾这些年相处的情分,该罚工钱的,该领责骂的,该挨鞭子的,各自受着,都别来找我说情。我认得你,世子可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没眼混账。”
唐梅坐不住了,放下手里的笸箩,提起裙子就往外跑。一口气跑下台阶,经过走廊,绕到通往正院的垂花门,喘着气,抬起头,一眼便看到东厢房所有房门已经打开,仆人们抬着箱子,进进出出。
陈伯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头,紧张地看着他们,不时叫一声:“唉,张瘤子你小心着些,那箱子里头可都是上等瓷器。”“顾六你手上用点劲,那座钟是西洋来的稀罕物,死沉着呢,郡主小时候可喜欢围着它转了。”
香蒲也追了出来,与她一起朝外看着,喃喃道:“是郡主要回来吗?可照理说,她不是该住在大元帅府里?怎么是回这里?”
唐梅不说话,闷头就要往外冲。香蒲大吃一惊,一把拉住她:“唐姑娘,你做什么?外头都是些男人,你这一出去,被他们冲撞了怎么办?”
唐梅用力挣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出去。穿过空荡荡的间厅,撩起裙角,从低矮的抄手游廊栏杆跳过去,急急跑到陈伯身边:“你刚才说,郡主要回来这里?谁跟你说的?我哥哥回来了吗?”
“世子送了口信回来。对,郡主要回来了。”陈伯心里高兴,也不计较她的无礼了,笑得一双老眼眯起,絮絮叨叨地说,“没想到我这辈子终究还能再见到郡主,还能再亲手服侍她一回。老天爷总算待我不薄。我记得郡主小的时候不爱吃羊肉,爱吃甜酒酿,喜欢裹着厚衣服,开着窗户吹风,也不知道她如今长大了,口味爱好有没有变化……”
“她还是那样。”唐梅长长松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答了一句,“一点也没变。嫌弃羊肉腥膻,爱喝酸酸甜甜的酒。王妃不给她,她就偷摸着喝。”
感谢老天爷,那晚总算没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
她昨晚做噩梦,梦见崔泽抱着浑身是血的郡主,眼睛里空空洞洞,一滴滴血淌下来,他一步步朝她走过去,声音好似从幽冥地府传出来:你为什么害死阿滢?
她惊醒过来,心跳如擂鼓,手脚酸软。
若是郡主真的因为她的鲁莽而送命,她不敢想哥哥会怎么样。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与他的兄妹情份,必定走到尽头。便是爹娘死而复生,跪地哀求,哥哥也绝不会再认回自己这个妹子。
庆幸的心理很快过去,她的高兴只维持了小一刻钟。
呆呆地看着大门洞开的东厢房,里头沉寂了数年的灰尘被搅动,空无一物的墙壁挂上她看不懂的字,翻白眼的鸟。仆人们抬进她从没见过的金丝檀木器物,小丫头们轻手轻脚摆上高高低低的笔砚纸墨。
也不知是陈伯出了极高的工钱,还是被陈伯的欢喜劲头所感染,进进出出的人脸上都带着兴奋喜意,偶尔扯两句闲话,说的都是宁华郡主如何长得仙人儿似的,如何得了朝廷的封号,如何奉旨下嫁,贵婿何等英俊威风,权重一方。
唐梅走进屋子,茫然地站在屋子中间。
这屋子内开三间,十分开阔,就算摆了顶天立地的多宝格,也一点也不显局促。房门打开,对面就是哥哥住的西厢房。晚上推开桐油糊过的桃花纸窗户,就能见到哥哥房里的灯光,也许还能见到映在窗纸上的高大身影。
再可怕的噩梦,再难以抑制的心慌,都能在见到哥哥身影的那一刹那,安下心来。只要知道哥哥就在对面,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余下的夜似乎也就没那么长,没那么黑了。
她差一点就能住进这里。
陈伯抱着个没盖的圆肚子漆盒进来,一眼见到丫鬟在摆花瓶,忙道:“别放那里,挡住郡主看书。”随手把漆盒放在身侧的高脚花几上,走过去接过丫鬟手里的花瓶,絮叨着“郡主她从小就爱敞亮”,一边四处张望,找了个转角的花几小心放好。
唐梅低头去看那漆盒,里头零零碎碎,放了些小孩子玩的东西,有十五巧,泥豹子之类。还有些小小的纸张,有画有字,笔触稚嫩。
她抽出一张,见那上面用细毫画了三个人,虽然只是简单几笔,却能看出一个气势不凡的锦衣男子,一个弯腰的华服贵妇,手里牵着个小小公子。
那小公子神态面目有些眼熟。
唐梅仔细看了好几眼,终于认出来,这不就是王爷、王妃和郡主吗?郡主小小个子,穿着男儿衣冠,戴着一顶小小的束发玉冠,高高昂着头,神气得很。
旁边写着十来个小字,唐梅只认得一个“不”字,不知写的什么。
眼看陈伯放好花瓶了,她鬼使神差地,把那副小画迅速藏进衣袖,悄悄走出去。趁着香蒲不在身边跟着,跑出大门外,在路口找了个代写书信的老童生,让他帮忙瞧看。
老童生摸着纸张,先点头赞了一句:“好纸。”又看了画,看了字,道:“看这运笔的力气,是小孩子写的吧?我念给你听,‘恨不为男儿,聊以慰慈颜。’约莫是个女孩儿,因为自己是个女儿身,不能告慰父母的盼儿之心,所以有感而发,写了这句话。这字骨架挺秀,画儿也生动有趣,是个才气纵横的好苗子。若是个男儿身,金榜题名当不是难事。可惜了,可惜了!”
唐梅回去的路上,把那幅小画揉成个小团,扔进路边的水沟里。
走到门口,便看到一队长长的马车停在门口。打的旗幡里,既有她熟悉的东阳二字,也有霍高覃来王府亲迎时,打的“武威”军旗。
是郡主到了。
她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进去,正好看到马车停在府门口,一个穿浅黄色锦缎长褙子的帷帽女子从车上下来,崔浩在马车旁边站着。
扭头四处看看,却没看到哥哥的影子,也没见到霍高覃。心里疑惑着,又回头去看郡主。
她从车上下来,几个丫鬟婆子围着她,一起朝门口走去。
唐梅看了一会儿,眉头忽然纠起。郡主以前是这样袅袅娜娜走路的吗?
陈伯满头大汗地从门里出来,跑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头发花白的老人家,那一下颤巍巍往前扑倒的样子,叫唐梅吓了一跳。好在陈伯反手抓住门框,这才稳住身子,跨出门来,跑到郡主身前,弯腰见礼。一张瘦削的皱纹脸上,满是由衷的喜悦。
郡主站在那里,冷冷淡淡点了个头,低声说了句什么话。陈伯一下子愣住,过了一会儿,才呐呐道:“老奴姓陈,郡主叫我陈伯便是。”
郡主不认得陈伯了?
唐梅心里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
跟着进了二门,香蒲带着丫鬟仆妇在院子里整整齐齐站着。见了郡主和崔浩,齐齐施礼。崔浩踱步上去,亲自扶起香蒲,在她耳朵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香蒲吃惊地抬起头,飞快掠一眼郡主。
崔浩游目四顾,又问:“唐姑娘呢?怎么她不来迎一迎郡主?”
唐梅缩回脚,躲回影壁后。
香蒲回道:“唐姑娘有些不舒服,先睡下了。三公子可要我去叫醒她?”
“那倒不用。”崔浩笑道,“她不来也好,待会儿我亲自去找她叙旧,再与她一起过来拜见郡主。”
郡主问道:“唐姑娘不舒服吗?可要紧不要紧?要不,我,我先去看看她?”
唐梅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浑身发冷。
这个人,这个女子,这个情真意切地“关心”自己的女子,这个说每句话都似是娇怯怯地,小心翼翼征求别人意见的女子,她怎么可能是那个眼高于顶的郡主?
崔浩止住她:“不急。郡主风尘仆仆,还是先安顿下来吧。”回头对陈伯笑道:“你就是陈伯?郡主住哪里?还不赶紧让人引郡主去休息?”
陈伯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欢喜光芒,似是回到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老态。躬着腰回话:“回三公子,接到世子传信后,老奴已经命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还请郡主移步。”
唐梅急了,几步跨出去,高声叫道:“她不能去住东厢房。”
院子里的人都扭头看着她。
陈伯皱眉道:“唐姑娘,你……你不是在睡觉吗?如今郡主来了,自然该一切听郡主的。可不能再听唐姑娘的了。”
崔浩快步走过去,在她就要高声嚷嚷的时候,在她耳边急促说道:“别乱说话,你会害死你哥哥。”
唐梅吓了一跳,压住舌头,把那句“这个郡主是冒牌货”吞回肚子,一把抓住崔浩:“三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郡主”似是朝她望了一眼,却没有说话。带着个面容清秀的娘子,转身就打算往东厢房走去。
“且慢。”
唐梅一下子扭过头去,也顾不得等崔浩的回答了,惊喜地看着大步绕过影壁走进来的人:“哥哥,你回来了?”
崔泽看她一眼。极其罕见地,他目光里没有温暖笑意,反而含着严厉的警告。
接着又回头,温言对陈伯说道:“抱歉,陈伯,是传话的人没说清楚,害你误会了。永宁王府上走水,演世子一时没有地方可去。我请了他来家里小住。因为家里多了外男,郡主不方便再住在东厢房。劳烦陈伯,让人在后屋再收拾一间房子出来,以供郡主起居。”
陈伯点头应了,脚步迟缓地下去,招呼一众仆人去了后屋。
崔泽又对香蒲道:“香蒲,你引郡主到西厢喝杯茶,稍事休憩。等陈伯收拾好,再请郡主过去。”
香蒲应了。“郡主”朝崔泽欠身一福:“多谢兄长替我考虑周全。”
“郡主”聘婷身影刚消失在西厢房门后,唐梅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哥哥,这是怎么回事?”伸手一指西厢房,“她,她明明不是……”
“住口。”崔泽低声喝道:“小妹,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你自己不知道吗?”
唐梅心口一跳,张嘴却硬邦邦地回道:“我做什么了?就叫你这样当着下人的面凶我?”又气又急,又心虚,又委屈,顿时流下泪来。
此时,影壁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东阳王府这处宅子狭小得很,演世子若是住得不如意,武威府随时欢迎演世子前往盘桓小住。”
唐梅满脸泪,又没带帷帽,眼见有客人来,顿时手忙脚乱。此时躲避已是不及,只好扯起衣袖,想要把脸上泪痕擦掉。
崔泽无奈,掏出一方手绢递过去。
唐梅趁机抓住他的手,含泪道:“哥哥,你别对我这么凶。我心里害怕。”
崔泽却仍是冷着脸,低声而又严厉地道:“小妹,你这次实在做得太过分……”他的话明明没有说完,却突然止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影壁后转出两个男子。其中一人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含笑语调回答:“我听说京城地价金贵,寸土寸金。永宁王府也好,东阳王府也好,都只能置下一处小院子,果然不能与武威府上相比。”
这个说话的声音低哑中又带着几分柔亮,明明是唐梅以前没听过的声音,却又有几分特别的熟稔。她忙用崔泽给的手绢擦完泪,抬头朝来人看过去。
秋日阳光洒落,照着个带玉冠的少年公子,一双凤眼明若秋水,黑如濯石,正上下打量自己,似是十分惊讶。
“在下孟浪,不知竟会在此处撞见女眷,还请姑娘恕罪。”
唐梅呆呆地看着他微微弯腰,朝自己赔礼。手里捏着帕子,停留在脸上,竟完全忘了动作。
那张被她揉成一团,扔进水沟的小画,忽然变成了现实。
她似乎见到那个小小公子,从时光的长河尽头走出来,慢慢长大,褪去青涩,倜傥风流,正对自己含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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