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无光,  幽深黑暗,段南轲也不过是淡扫一眼,很快便回过头去,  不再张望。

    而姜令窈却耳中嗡鸣,脑海空空,  整个人都震在原地,  不知要如何反应。

    第一次听到那镇抚使的声音,  她确实觉得有些熟悉,但平日的段南轲说话总是带着些油腔滑调,而且声音并未有那么低沉,依稀还有少年人的清亮。

    两人同岁,今岁还未及十九,也就是说段南轲未及弱冠。

    这般年轻,即便当真很得陛下喜爱,  却到底也无法担任要职,  故而此,  京中才会有那么多带俸锦衣卫。

    给个高官厚禄却不担任实职,  已是陛下恩赐。

    再说,  锦衣卫北镇抚司直达天听,甚至不过锦衣卫令,  只受陛下招领,能进北镇抚司的皆是忠心陛下的能人,也都是陛下看中且信任的才俊。

    更不用说这位新任的镇抚使,  领的是新设东司房的管差,也就是说因有他在,陛下才亲设东司房,由他统领。

    这么一个陛下信任,  能力拔群又忠心耿耿的帅才,怎么会是段南轲?

    用脚指头想,段南轲也绝不可能。

    因此即便姜令窈觉得再像,都未觉此人就是段南轲,她甚至觉得好笑,段南轲那般吊儿郎当的模样,即便是他,又如何让北镇抚司那帮眼高于顶的缇骑甘心差遣?

    但眼前所见,却皆是事实。

    这个一直神秘隐藏在屏风之后,只能听声不见人影的北镇抚司东司房镇抚使,就是段南轲。

    为什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又如何是他?

    无数问题在姜令窈脑中盘旋,扰乱了她的心神,让她眼前发蒙,一时之间不知要如何应对。

    沈素凝未曾当面见过段南轲,但她却也知晓段南轲的长相,姜令窈大婚那日,她也在姜家送嫁。

    此时惊讶的不只有姜令窈,还有她,但她毕竟同段南轲无甚干系,也不过就震惊须臾,很快回过神来。

    锦衣卫近在咫尺,沈素凝不敢发出声音,她轻轻拽了一下姜令窈的衣袖,把她从一片混乱中叫醒。

    姜令窈只觉头上一片清风拂过,脑中迷雾渐渐散开,她眨眨眼睛,这才缓缓吐出口气。

    刚才她竟不自觉闭了气,这会儿胸膛刺痛,是因憋气时间过久。

    姜令窈使劲咬了一下下唇,借着唇上的刺痛,让自己清醒过来,她比了个往回走的动作,两人便小心翼翼往后退去。

    待到从这一条幽深的竹林退出去,姜令窈便迅速转身,同沈素凝一起快步往前院行去。

    此刻,姜令窈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沈素凝问:“大人,那确实是段三少?”

    姜令窈点头,声音很轻,却话语清晰:“刚才我们所见确实是段南轲,依我所知,段南轲也确实是从四品镇抚使,且前日他也道因成婚,故而陛下给他另封实职,他如今确实在锦衣卫中当差。”

    “刚我们也见到,东司房今日另外时抽调十人过来查案,那么段南轲是否是此番抽调而来,还是说他就东司房掌领,如今尚未可知。”

    姜令窈说道此处,微微停顿片刻,才深吸口气道:“但无论如何,他是何种身份,都与我们并无太大关系。我们查我们顺天府的案子,锦衣卫抓锦衣卫的犯人,我们不需要怕他。”

    沈素凝陪在姜令窈身边,看她面容沉静,语气平稳,不由放下半分心神。

    她道:“是,段南轲是段南轲,师姐是师姐,即便他是镇抚使,又有什么相干?”

    但此刻,只有姜令窈才知,她紧紧攥在身侧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段南轲会是这般身份。

    虽嘴上说段南轲有可能只是普通锦衣卫,但经过这几日相处,经过那日审案,她仔仔细细回忆起来,便能从中寻出两人身上的雷同。

    她有九成把握,两人便就是一人。

    段南轲的新身份,对姜令窈冲击很大,但她同段南轲并未有过深感情,两人虽已成婚,却是权宜之计,无论是她还是段南轲心中都很明白,面上也知如何相处。

    姜令窈微微闭上双眼,回忆起昨日傍晚两人的“约定”,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段南轲是镇抚使又如何?他是皇帝陛下的心腹难道不好?姜令窈只是段南轲的妻子,他一人得道,她作为鸡犬岂不能跟着一起升天?

    不过须臾转瞬,姜令窈就把前后事宜全都推敲清晰,以后要如何应对,姜令窈也已想好。

    想通这一切,姜令窈瞬间便不慌乱,她脚下速度更快,不多时就领着沈素凝去了前院。

    既然段南轲在后巷,那么姚沅一定在前院。

    果然,姜令窈刚一出现,姚沅就咚咚咚跑了过来,他一边跑一边擦汗,手帕都要湿成一幅山水图。

    “哎呦,小乔,你可来了,”姚沅声音发虚,“这可怎么办啊,后日就是太后娘娘千秋,这案子咱们还能不能结案了?”

    姜令窈面容冷静,她先同姚沅见礼,然后便能跟着他往佛塔前行去。

    “大人莫慌,咱们先看看现场是什么模样,再来分析案情,”姜令窈语气很沉稳,“大人,此刻御用监所留不过二三十人,这其中还有监工的公公们,剩下匠人不过二十,这二十人中同陈双喜有过节应当不多,在荣金贵一案中,我们已经查明许多线索,如今刚好可以用上。”

    姜令窈一边说,一边往前走,脚步丝毫不停。

    “因陈双喜在荣金贵一案中也有嫌疑,因此两案可以并做一案来查,徐宝财已经收监,那么剩下嫌疑人便更少。”

    “再说,”姜令窈话锋一转,“再说,我们还不知陈双喜因何而死,万一他是自杀呢?”

    若是自杀,那案子很简单就能查清了。

    姚沅见她如此冷静果断,不由长舒口气,只觉得身上的汗都要干了。

    “你说得对,”姚沅苦笑道,“是我太心急了。”

    姜令窈低声道:“旁观者清。”

    就如同她见到镇抚使便是段南轲那般,也是沈素凝更沉静稳重,她一语中的:“两方不相干。”

    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姜令窈来到案件现场,很快便把心神放在了佛塔上,还未及走近,她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前院新点十数个琉璃灯,照亮了整个佛塔,火光照耀下,眼中无晴的坐莲观音宝相庄严,正慈悲俯瞰众生。

    而在佛塔之下,在众人看不见的另一侧,淅淅沥沥的血水从佛塔上流淌而下,在地上积了一滩水汽。

    浓重的血腥味,便是从那血水而来。

    姜令窈问姚沅:“姚大人,许叔什么时候到?”

    一事不烦二主,御用监第一案是许青做的验尸,那第二案也得是许青。

    姚沅道:“应该快到了,他家偏僻些,同你差不了些许。”

    姜令窈未再问,她跟姚沅一起绕开佛塔下方搭好的横木,然后便转到了佛塔后方。

    前日来查荣金贵案时,姜令窈便已经发现,这个佛塔内部是中空的,正面是坐莲观音,背面做了个开口,口上有门。

    按照之前御用监人所言,此处应该是经匣,只不过尚未完全做好,如今依旧放在库房内。

    昨日他们去库房也看到了那个大约有普通木箱大小的经匣。

    佛塔背后的门洞开得不算太大,大小刚可把经匣放入其中,若是身量偏瘦的人,是可以钻进去的。

    而此时,在姜令窈略有些惊讶的目光中,陈双喜侧身对着众人,他整个人蜷缩在佛塔内部,一跟锐利的降魔杵从他腹部上穿,把他刺了个对穿。

    伤口直接在他腰腹上洞开,才导致血流如注,顺着洞开的门口淅淅沥沥落在地上。

    还未走近,姜令窈便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以及挥之不去的潮湿。

    那种黏腻的血腥臭气萦绕在鼻尖,姜令窈不由蹙起眉头,她捂住口鼻,喃喃问:“他为何会在此处?”

    这个问题,在场所有人都很疑惑。

    姚沅站在她身边,对于这样场面早就习惯,倒是面不改色,只道:“唉谁知道呢?刚锦衣卫已经去查了,应当能查到线索。”

    听到锦衣卫三字,姜令窈不着声色地问:“大人,锦衣卫的那位镇抚使,您可瞧见过?”

    仵作还没来,他们暂时不能动现场,姜令窈也只站在离洞口一尺的位置,仰着头仔细观摩。

    再靠近,她就要踩到地上的血迹。

    姚沅这会儿倒是来了劲儿,他东瞧瞧西看看,见身边都是顺天府自己人,这才开口。

    “哎呦小乔,你可不知道,那神神秘秘的镇抚使今日倒是露了脸,你猜怎么着?”

    他说话跟说书先生似的,还一逗一捧,非常有节奏。

    姜令窈很配合,问:“怎么着?”

    姚沅简直能从地上蹦起来:“那镇抚使居然对我说,他姓段,名南轲,被圣上钦点掌领北镇抚司东司房。”

    姜令窈虽早就已经猜到九分,可如今听到确凿回答,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跳。

    好在她已提前知晓了答案,此刻还能绷得住,便继续问:“这人有何不妥?”

    姚沅又下意识左右瞧看,然后才往前挪了两步,擦着汗说:“可是大大不妥,段大人如今还未及弱冠,他原是被荫封的锦衣卫镇抚使,带俸领钱,万事不干,他的名声可不好听。”

    “哎呦,你从不关心这个,对京中的这些纨绔怕是不知,”姚沅道,“人人都说这位段三少整日里打马游街,吃喝玩乐,除了不去青|楼,就不做一件正经营生,故而一说,这不妥在何处?”

    姜令窈微微一顿,她背对着姚沅,声音也带着些好奇:“不妥在他当不了这重任?”

    姚沅却摇了摇头,他微微一叹:“你错了。”

    他一贯带着笑的爽朗嗓音,在着血腥弥漫的佛塔前也变得冷厉几分。

    “你应该想,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姚沅道,“寻常人,决计约束不了东司房那帮锦衣疯狗。”

    ——————

    姜令窈回过头,遥遥看了一眼姚沅。

    只见他依旧站在不远不近处,因为紧张,脸上出了不少汗,他圆圆胖胖的脸微有些泛红,显得很是局促。

    这么一个随和的上官,此刻的话却掷地有声,让人心中震颤。

    但此刻不是她细想之地,因此只装作随意道:“我听说能进北镇抚司的都是圣上的近臣,或许圣上只是喜爱段大人,也说不定呢?”

    她余光所见,姚沅轻轻蹙起眉头,但他这次没多说什么,只道:“总之,以后碰到他,咱们都谨慎这些,莫要办错差事。”

    姜令窈嗯了一声,她没有被姚沅的话干扰心神,目光立即就放回佛塔上。

    陈双喜的死状奇怪又恐怖,尤其是在这夜色中,只要看一眼,常人都要做噩梦。

    但姜令窈却不会,她似天生就适合这般诡谲的案发现场,适合在每个现场里探寻线索,然后找到死者的死亡真相。

    她想给所有冤屈的孤魂伸冤。

    怀抱着这样的信念,她就无畏无惧,一往无前。

    姜令窈的目光仔细在佛塔内部搜寻,她一边看,一边对身后二人讲解:“这佛塔内部是中空的,若是实心会非常沉重,不好搬动,因此无论从底到高皆是空置,但即便如此,再瘦小的人钻进去后,也无法站直。”

    “除非进去的人是个十岁以下的孩童。”

    陈双喜显然并非孩童,他虽不高大,却也是个正常男人。

    姚沅明白了姜令窈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是趴跪着钻进去的。”

    姜令窈点头:“是的大人,而且他是自己主动趴跪着钻进去的,这个洞口只能容纳一人进出,若他是被人强迫,不可能进入如此顺利,不在洞口四周留下衣服刮痕。”

    沈素凝也站在她身边,跟着她一起来看。

    姜令窈问她:“你可有看出什么异样?”

    沈素凝面色一肃,非常认真的冥想片刻,然后才有些犹豫道:“里面很潮热?”

    姜令窈面上一松,点头肯定:“是了。”

    “即便陈双喜是被降魔杵从腰腹中洞穿而死,但他也不可能流这么多血,而且这血液颜色并不深重,也没有那么黏腻,反而有一种冲淡的粉红颜色。”

    “我怀疑,这佛塔里面原来有不少水。”

    姚沅叹了口气,道:“可我们昨日来查,佛塔里什么都无,更不用说这常人小腿长短的降魔杵了。”

    是了,这降魔杵是另一个意外。

    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也似并非御用监之物,因为昨日他们在库房里,并未看到这一样御供之物。

    此时地上血迹更浓,不停氤氲往前弥漫开来,姜令窈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两步。

    “大人,锦衣卫可有说几时巡逻过?”

    姚沅道:“此处虽是荣金贵案的案发现场,但荣金贵案已经查清,就等明日一起记档结案,递交结案书给陛下,因此锦衣卫便减少巡逻班次,在申时初至酉时末各巡逻一次,但巡逻得并不仔细,只查看四周是否有闲杂人等。”

    也就是说,此处最少有两个时辰无人巡逻,甚至在申时巡逻时,锦衣卫校尉也不知此处是否有人。

    姜令窈若有所思点头,道:“且先不提陈双喜如何从锦衣卫看管中逃出来,他会出现在这里,倒是时间充裕,假设申时初刻此处并无旁人,那么他有两个时辰可以进入佛塔。”

    姜令窈话语不停,道:“我们还假设,他是自己主动进入佛塔,那么他为何要进入?进入佛塔所求为何?”

    这一连串的问题,一下子把众人说懵了。

    姚沅:“……”

    姚大人觉得自己这两日都能出十斤汗。

    他叹了口气:“再查,再查,能查清的。”

    末了,他颤颤巍巍问:“能的吧?”

    这要是查不清,他头顶的乌纱帽也别要了,还是寻个江南小城当个舒舒服服的小县令算了。

    这一次,回答他的不是姜令窈,而是另一道冷淡声音。

    “万事有因必有果,只要用心,案子就能查清。”

    许青被衙差们的快马颠簸得面色发青,他快步来到佛塔前,仰着头看。

    火光之下,老头干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一寸寸看着陈双喜的模样。

    他站在那看,姜令窈把自己看到的线索细细说清,他便点头,回头问姚沅:“姚大人,我怎么过去啊,不碰尸体怎么验尸?”

    姚沅看着地上那一滩血水,最后叫了两个衙差把他举着送到了横木上。

    许青虽已五十几许,人也干干瘦瘦的,看着跟骷髅差不离,但他身手还算敏捷,在横木上奏得也稳。

    姜令窈一看,便也让沈素凝扶着她上了横木,她身形也没那么稳当,就半蹲着挪到佛塔门边。

    两人都只站在佛塔后门两侧,靠着佛塔往里面瞧。

    越是靠近,里面血腥味更浓,潮湿之气异常湿重,氤氲的血腥气又臭又粘,让人很是不适。

    许青脸色却丝毫未变,他一边叫小徒弟记录验尸格目,一边指着地上的血道:“这血里一定掺了水,若是寻常人血,离体后容易发黑,即便不黑,也是深红颜色,时间一就就会干涸。但这血竟有些粉红颜色,而且……”

    他伸手摸了一下,咋舌道:“而且太稀了。”

    许青说着,伸手摸了一下死者的衣服,这一摸,他立即道:“他身上都湿了。”

    姜令窈略有些吃惊,也跟着伸手摸了一下,入手是一股黏腻的潮湿感,可能因死者死亡时间过去两个时辰,因此只剩些许潮湿,不复水迹。

    凑近一看,便能看到陈双喜瞪大的双眼,他脸上的表情是惊愕的,正低着头,看着胸口的降魔杵。

    姜令窈问许青:“许叔,他是因降魔杵刺胸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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