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阅开始后,荆原上便竟日鼓声雷动,各种军阵演练精彩纷呈。常常有将领因为操练士伍出色,当场接受奖赏。

    西魏财政虽然捉急,但宇文泰之前也集聚了许多乡豪资货,在这重大典礼上绝不吝啬,变着花样的赏赐诸将。

    诸将获赏财货还在其次,关键是当着内外诸军、几万双眼睛面前登台受赏所获得的荣誉感,这是多丰厚的物质奖赏都不能代替的。

    李泰作为公府卫官,在大阅中参与度实在不高,完全没有下场表现的机会。

    其他观礼的公卿们早在大阅第一天之后,便陆续离开荆原返回长安,就连那西魏太子元钦,之后几日也只待在防城不再露面。

    本着观察西魏军队战斗力的想法,李泰倒是每天都会到场,但也只是站在旁边看着宇文泰大肆收买人心。

    看到那些受赏的将领们感激涕零、一副誓为大行台效忠的模样,他心里也不免频生吐槽:你们到底激动个啥,这些财货不还是之前你们上交的?拿你们的钱收买你们的人心,这买卖真是划算!

    抛开这些羡慕嫉妒的情绪,几天观礼下来,李泰也并非全无收获,起码对目前西魏的军事力量有了一个比较直观具体的了解。

    今次参加大阅的内外诸军,大约在五到七万人之间。这倒也并不是西魏目前所有的军力,像独孤信、李远等同样位列开府的大将,便因为各自防事重要、没有参加此次的大阅。

    参阅的军队中,鲜卑部伍大约在两到三万,包括邙山之战剩余的六军将士和北镇诸将各自部曲。

    这个数量单独来看,还算比较可观,但放在整体、却已经不占绝对的优势,跟之前相比,也是大大的缩水。

    大统七年,宇文泰整编六军,可以说是从接掌贺拔岳部伍开始,数年如一日的勤恳才积攒下这么一批精锐力量。一场邙山之战,六军几乎只剩下一个框架空壳。

    虽然这些鲜卑老军在人数上已经不占优势,但其士气和战斗力的体现,还是稳稳压过那些乡团武装一头。

    毕竟未来关中府兵再怎么彪悍,总也需要一个成长的过程。跟这些职业的鲜卑老卒们相比,眼下还是不足争锋,无论是战场经验还是武装水平,都还存在着极大的差距。

    李泰旁观总结,对于宇文泰整合关陇豪强的思路和步骤也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实际的态度上,眼下的宇文泰都还在将鲜卑老卒们当作维持西魏政权统治的绝对主力。

    这些鲜卑老卒们拥有着最精良的武器装备,在大阅中所受到的关照也更多。这无疑更拉近了他们这些普通军卒在心理上和宇文泰的关系,大行台终究还是把他们当做自己人。

    部伍锐减的事实,也能唤醒这些鲜卑老卒的危机感,让他们意识到只有牢牢围聚在大行台周围,才能避免被关陇豪强们反扑欺凌。

    至于关陇豪强们率领的乡团武装,人数虽然更多,但彼此间明显的差距也能让他们继续保持敬畏,起码眼下未到变天的时刻。

    大行台亲自临场监督大阅,不断的分赏乡团兵长,也让这些统率乡团的豪强们的上进心变得更加炙热,对美好前途的想象变得更加具体丰富。

    李泰将这诸方心理浅作分析一番,也不由得感慨,果然鼓励群众内卷才是保证统治稳固的不二法门。

    邙山之战虽然给西魏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但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其实也是帮助西魏扫平了更进一步的障碍,让西魏内部的胡汉力量此消彼长、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否则这场内卷分分钟就有可能失控,甚至卷成龙卷风,把宇文泰这个掌舵人都卷的粉身碎骨!

    校场外旁观数日,这一场大阅终于要进入到下一个步骤,即就是田猎。

    古人对于田猎活动那是极为重视的,所谓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春天打猎是防止野兽怀孕、生产泛滥,夏天为了保护谷苗作物,秋天是为了获取肥美膏脂,冬天则是防止野兽饥寒流窜伤人。

    之所以称为田猎,则是因为先民食肉服皮,狩猎就等同于种田,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生产活动。

    《礼记》中讲,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无事而不田,曰不敬。将打猎上升到礼制高度,则就是因为田猎练兵,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忘战必危。

    不过,随着农业的发展,物质生活有了更稳定的保证,军民职业的分工逐渐明确,礼制与观念也在逐渐进行改变。

    比如有关防止野兽生育泛滥的春蒐,《礼记》中就有了新的规定:不麑,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不杀幼鹿,不伤害动物胎卵,不杀孕兽,也不破坏动物巢穴,已经有了很好的可持续发展思路。

    诸军在荆原演武完毕,便各自归营打点行装。休整三日之后,又于荆原聚集训令,然后便分批次第开拔,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大军仍是左中右三路进军,左右两军分别由雍州刺史侯莫陈崇、华州刺史宇文导统率,宇文泰自领中军,在整个渭北平原铺开,形成浩浩荡荡的行军军阵。

    李泰作为公府卫官,跟随中军行止。

    此行田猎将大量典礼文物抛在了栎阳,李泰那一身仪甲班剑等礼器也交还回去,换上了一身轻便的两当铠,总算是略具防护力。稍弓弓弦也发下来,以供射猎。

    除此之外,他们这些公府卫官还下发了一面人头大小的小鼓,可以直接挂在马鞍上敲击、号令部伍进退,名字叫做鼙鼓。

    白居易诗“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讲的就是这种鼓了。

    军将们敲鼓,士伍们则分发铙钹,弄出动静来惊吓驱逐山林之间栖息游荡的野兽。

    田猎范围这样广阔,诸军将士们主要还是在行军中继续练习行营离合之法,交叉围堵将四方野兽驱逐到中央区域来。如果所部负责的区域逃逸野兽太多,便要受到军法的惩戒。

    行军两日,真正能够纵情驰猎的,主要还是那些大将们并其精锐部曲,看着那些被射杀的鲜血淋漓的野兽被成车成车的运回中军,李泰自是心痒难耐。

    他此身本就有着不俗的弓马底子,之前乡居为了跑路准备也一直勤练,现在到了田猎环节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真是有点高手寂寞。瞧着那些斩获丰厚的军将们归营炫耀,真是有点高手寂寞。

    在行军的第三天,大军已经抵达荆原的东部边缘,大行台终于驻军下来,号令诸公府并诸军精拣贲士,各自入场狩猎,并且猎获最丰厚的队伍赏赐两百匹绢。

    得此军令,李泰并其部曲们都是兴奋不已,忙不迭的准备行猎装备。几天冷板凳坐下来,高仲密也是技痒难耐,但因要追从大行台行止,只是激励府员若能拔头筹,他也另有奖赏。

    李泰刚刚缚甲完毕,装满一胡禄三十枝箭矢,便见长史念华也披挂完毕,便笑语道:“长史可愿竞技一番?”

    念华虽然颇有洛下贵公子的风度做派,但也正当青壮少年,听到这话便与李泰击掌为约。

    他先点选十人纵马驰出,还未抵达划定的狩猎范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连串嘈杂的赞叹惊呼声,回头便见李泰也正率部驰出。

    “莫非独孤开府出猎?”

    左近有军卒见此游驰画面,便有人忍不住的惊呼一声,但旋即就遭到左近袍泽的嘲讽:“独孤开府位高威重,盛年正当,岂是英俊少年模样!”

    李泰轻甲于身,少年英武健美的身姿跨坐马背,因恐视线遮挡未着兜鍪,只以简便幅巾缠裹发髻,疾风扑面、两眼微瞑,剑眉隐蹙、双唇紧闭。

    一身戎装穿戴,使得本就英俊不俗的面貌更显阳刚锐气,乍一策马入场,便成为了左近关注焦点。

    好美之心,人皆有之,一时间不乏骑士策马行近、细观风采,原本十人的狩猎小队,突然间壮大到百数人之多。

    “李郎莫非要因众取胜?”

    当见李泰策马行近,念华瞧了一眼他身后壮大十数倍的队伍,忍不住酸溜溜说道。

    李泰回头一瞧,顿时也是一乐,没想到西魏军队中也有这么多的颜狗。除了眉眼五官更顺眼一些,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他勒马顿住,回望追随上来的众人笑语道:“狩场广阔,不患逐猎,诸位何苦循此竞逐?”

    “郎君神采英俊,引人亲近,未知弓马是否俊才如一?若不然,我等就要凭巧技骑行争美,以夺群众视望啊!”

    一名军将咧嘴大笑道,毫不掩饰要借李泰这个群众视线焦点表现自己弓马娴熟、让更多人看到的意图。

    这要命的好胜心啊!

    李泰正自感慨着,忽然数丈外一灰影跃出草丛,他眼疾手快、张弓搭弦,疾矢飞出、瞬间便命中野兔腹部,将之钉死草丛中。

    “好俊的射技!”

    周遭看客眼见这一幕,忍不住击掌喝彩,喝彩过后,也都明白李泰不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各自拨马,讪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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