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姒从殿内出来之时,谢容珏也正巧从着那边看过去。

    他想到刚刚沈兆分明已经憔悴至极,却也还是担忧着宫外的沈初姒,将她的一些都事无巨细得准备妥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掀唇笑了一下。

    只是这笑意,却实在有点儿自嘲的意味。

    都说九公主殿下除了圣上的宠爱一无所有,可是就只单单这点儿情意,对于向来无情的帝王家来说,又是多么奢侈。

    他和这位殿下,生来就是不同的。

    在归途的马车之中,沈初姒手指抵在暖炉附近烘了烘,她抬眼看到现在正靠着边缘阖目的谢容珏,他的眼睫生得很长,马车中掌灯晦暗,落下的阴翳覆在了眼下。

    其实他不睁眼的时候,脸上笑意全无,当真显得冷淡而无情。

    一点都不像那个风流之名满盛京的镇国公世子。

    “谢衍之,”沈初姒小声叫他名字,“我听皇兄是这么叫你的,先前在来时路上,我听到你唤镇国公夫人并不是娘亲,反而十分生疏,你与她关系并不好吗?”

    马车中静默了片刻。

    谢容珏睁眼,眼中原本有的三分笑意顿消,他垂眼看着坐在原地的沈初姒,“殿下。”

    他笑了声,“……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殿下一般,生来好命的。”

    回到府中已近戌时,只从之前那句以后,他们一路上再无其他交谈,一直到沈初姒下马车的时候,谢容珏也没有要下来的迹象。

    蒲双接住沈初姒递下来的手,却看到沈初姒往马车内看了一眼。

    却也只是一眼,除此以外,就再无其他。

    一直到沈初姒走远,原本懒散坐在其中的谢容珏才道:“白蔹。将暖炉撤走,还有,今日之后,将这里面的帘幔全都换掉。”

    逼仄的空间之中,这里到处都是沈初姒残留下来的香味。

    谢容珏抬手将帘幔挑开,吹散了其间的味道,“去别院。”

    拂江院距离主门并不算是近,大概是因为见过沈兆,沈初姒一时半会并无倦意,之前从宫中带回来的杂谈已经看完,她突然想到这件屋子之中也有一间书房,便想着从其中找出几本来看。

    拂江院中每日都有人仔仔细细地打扫,所以就算是这里许久都没有人使用过,也依然是纤尘不染。

    一直走到这间书房,沈初姒才发觉这里的布设和整间寝屋的色调完全不一样,寝屋之中所用的木料大多是酸梨木和紫檀木,色调偏暖色,而这间书房中则是乌木的陈设,显出一种几乎不近人情的板正来。

    沈初姒站在书架旁看了看,她原本以为在这件书房之中应当有些志怪杂谈,却没想到等她走近的时候,却发现其中全都是策论,从世家大作到极为稀少的孤本,应有尽有。

    几乎和沈初姒从前所见的沈琅怀书房一般。

    只是大概是因为这些书籍许久都未曾有人看过,洒扫的侍女也并未敢碰这些珍贵之物,所以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

    沈初姒她之前跟着其他公主们去过上书房听夫子授课,对于策论也算是略知一二,就抬手从书架之中抽了一本。

    虽然按照礼法来说,其实公主们原本并不需要学习策论,但是沈兆却觉得既是身为皇室女,日后对于朝政能够针砭时弊,好过只在宅邸之中相夫教子。

    所以从前在上书房之中,沈初姒也学过一些策论,教导她们也都是名家大儒,比起宫中其他皇子的教导夫子也丝毫不落于下乘。

    只是沈初姒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谢容珏分明从未入仕,也没有在朝为官的意思,为什么要在书房之中放这么多的策论。

    她随手拿出的那篇策论是关于治水的,字体有很明显的描摹痕迹。

    整篇文章则是引经据典,虽然辞藻华丽,但是实则并无什么内核,也无新奇之处,倘若当真是在殿试之中,也算不得是什么出彩的好文章。

    沈初姒兴致寥寥地将这本策论放了回去,突然想到了之前谢容珏对自己说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如自己一般好运。

    谢容珏自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是世家大族的唯一嫡子,出身于这样的煊赫世家,比起自己这样母族微弱的公主来说,能够选择的余地显然是更多。

    一个母族微弱的公主,并不能给世家带来任何实质上的裨益,更何况自己与太子沈琅怀关系并谈不上是亲厚。

    若不是因为沈兆的疼爱,其实自己也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筹码罢了。

    前朝家族卑微,不受宠爱的公主前去偏远之地和亲的比比皆是,而谢家自多年前起就已经是难以企及的世家大族。

    他所说的好运,大概就是在指沈兆对于自己的宠爱的这件事。

    沈兆以圣意压得镇国公府定下这门婚事,而身为世家大族独子的谢容珏原本应当拥有选择的权利,却又在这个时候被逼着娶了自己。

    谢容珏和镇国公夫人之间的嫌隙,难道就是因此事而起?

    别院之中,谢容珏正坐在书房之中,桌案上正在随意摊着一本书,他向来情绪并不外漏,只是今天对上沈初姒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何生出一点儿莫名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狭小昏暗的空间之中,她低着嗓子叫自己的那声谢衍之,又或许是因为之前在乾清殿中,他亲眼目睹的沈兆对她的处处思虑。

    最是无情帝王家,沈兆却又能为沈初姒做到这个地步,不在乎谢家是世家大族,也不在乎这场出人意料的赐婚会让自己遭人话柄,只想要自己女儿的情愿。

    他正坐在这里思虑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役人的声音,“世子,院外有一位姑娘来访。”

    白蔹家中有事,今日并未当值,以往这种有姑娘家来访的事情,都不会传报到他的面前。

    谢容珏敛眉,刚想开口的时候却又顿住,“……她可曾说自己是谁?”

    “小的并不认识,是个先前并未见过的姑娘,那位姑娘也并未说自己的身份,身边跟着一个丫鬟。”

    役人像是思索了一下那位姑娘的着装,“外面披了一件外衫,衣裙似乎是藕色,看着衣着不凡,所以小的才生怕是哪位世子的贵客。”

    今日沈初姒前去宫中穿的就是如此,谢容珏不知道她为什么下了马车此时又前往这里,他的手指在面前摊开的书页上点了点,思忖片刻。

    “让她进来吧。”

    役人前来告知门口的那个姑娘的时候,卉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拉着役人的手腕,身上的香味铺天盖地地袭来,“你……你说什么?世子当真愿意让我进去?”

    待到周边的婢女轻声咳嗽提醒以后,卉莹才讪讪松开自己的手,“奴……我一时没有想到世子今日居然当真愿意见客,一时失了礼数,还望这位小哥莫怪。”

    谢容珏的这处私宅就算是在整个巷中,也是其中不可多见的布置精巧。

    其间雕梁画栋,廊腰缦回,一步一景,卉莹身处其中,哪里能想到今日居然当真得以见到那位镇国公世子,还能进入他的私宅。

    若不是楼中姐妹给自己出了这个主意,恐怕自己现在就应当是在曹公子的怀中了,哪里还有这样的运道。

    卉莹外衫之下是一件藕色的胸衣和薄纱长裙,身上各处都抹了香膏,心下暗喜。

    倘若被这位世子收入府中,自己以后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毕竟那可是镇国公府的独子,生得还那么出挑,即便是薄情些,那也是旁的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

    “世子,”役人恭声,“人已经带到了。”

    卉莹先前并不敢抬眼,一直听到这句话才敢偷偷抬眼打量这房中。

    秋风深寒,此处却并未关窗,而面前的雕花椅上,正在坐着一个人。

    现在正在面色带笑地,看着自己。

    卉莹之前只是在云想楼中远远地看过这位世子爷,并不能看清相貌,只是听其他人说这位镇国公府的世子爷生得极为出挑。

    一直到了现在,她才知道之前的那些溢美之词根本无以概述他的样貌,只因为现在在面前的人,生得实在是出众至极。

    更遑论,他现在还眼中带笑,就这么看着自己。

    之前楼中盛传这位世子爷并不喜伶人近身,可是现在得见,这位世子也并非是传言中的那般。

    也是,究竟风月场中,就算是再如何清心寡欲,哪有能对美色丝毫不为所动的。

    “……世子爷。”

    卉莹娇声,“奴家原本是云想楼中的一个姑娘,先前就一直仰慕世子,却因为人微言轻,从未有亲自侍奉世子爷的机会,而今夜原本应当是奴家要去侍奉别人的日子,可是奴家并不甘愿。”

    “自从之前得见世子爷,奴家心中便只有世子爷一人。”

    她的手指碰上系在脖颈前的系带,正欲解开的时候,一股锐痛顿时从她的手腕处传来。

    卉莹原本娇嫩的肌肤上瞬时间出现了一块红痕,烧灼感从手腕处传来,而现在地面上,正在滚动着一枚小小的铜板。

    不用多想,卉莹也知道到底是谁出的手了。

    她不解其意地看向坐在原地的谢容珏,却看到这位世子爷脸上笑意丝毫未变。

    谢容珏手指撑在扶手上,“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我在云想楼之中的规矩?不得近身,不得焚香,不得解衣,若违一条,就永远不能出现在我的眼前。不如你看看——”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你现在违了几条?”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分明是脸上带笑的,可是说出口的话却又字字如刀,剜着人的肌肤,绝情至极。

    仿佛现在在谢容珏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眼中并无半分的情意,也无丝毫怜悯。

    卉莹瞬间如堕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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