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裴家人的办事效率,裴宣两日后得知小院主人的情况,细长的眉拧着:“天生目盲?”
“是呀,生下来是个瞎子,不仅西宁伯不喜这个女儿,西宁伯夫人更厌恶长女,视她为祸胎、灾星。正经千金的待遇没有,这些年能活着算不错了。”
老仆心生感慨,用一句话做总结:“这姑娘命不好。”
裴宣心脏抽疼一下,喃喃自语:“竟然看不见……难怪,难怪她……”
屈膝坐在石阶的姑娘,穿着水红色衣裙,面带微笑,状若能坦然接受世间一切的风浪与不公,恬淡温柔,话不多,声音是好听的。
旧衣衫,比同龄娇小的骨架,没多少血色的脸,身后是寒酸的瓦房。
初见面其实她所有的窘迫都有迹可循,只是裴宣光顾着怦然心动,忽略令人揪心的细枝末节。
“西宁伯夫妇怎能与俗人一般见识,那么好的姑娘怎么会是祸胎、是灾星?简直荒谬!”
看她神情激动,老仆补充道:“郎君与那位姑娘相见当天,是人家姑娘十八岁生辰,也是西宁伯府三姑娘的生辰。”
“什么?”
裴宣轻抚额头,匪夷所思:“我实在不知世上还有如此父母,长女在破瓦房寂寥度日,幼女的庆生宴办得风风光光。”
她毫不客气讽刺几句,老仆觑她两眼:“郎君,殿试在即,您该收收心了。”
“我心里有数。”
她返回几步外的书桌,捧起一卷书开始温习。
看她又要下苦功读书,老仆不敢打扰,倒退出去,细心掩好门。
书房静悄悄。
半刻钟后裴宣放下书卷盯着虚空发呆,自言自语:“十八岁生辰,连声贺词都没和她讲。”
她活动手腕,修长的指节把玩手边狼毫笔,半晌定下主意。
“得想个法子谢谢她。”
“谢谁?”
裴夫人打量自家‘儿子’。
裴宣临窗而立,浅笑回眸:“西宁伯家的长女,她救了我,没她提早铺好草席,我摔下去肯定要伤筋动骨。”
“无缘无故她为何要往墙边铺草席?”
“心血来潮罢,谁知道?反正孩儿承了她的情,这人情不能白得,得还回去。”
裴夫人嘬了小口茶,问:“你想怎么还?”
“我还多不合适?会影响姑娘家清誉。”
她明面还是裴家嫡子,靠着父辈层层打通的关系避开科举‘验明正身’环节,既然选择入仕,这一生都只能以男子身份存活。
大昭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背着爹娘与人私通,少不得要被扣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她的顾虑裴夫人明白,为教她安心参加殿试,满口答应。
为表郑重,裴夫人备礼亲去西宁伯府。
裴宣生父乃当朝宰相,是真正掌握实权的天子重臣,论身份、地位,起码能甩‘西宁伯’十八条街。
‘西宁伯’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传承至今崔家已无人在朝为官,唯有一个好听的虚名挂着,处于西京勋贵末流,尤其这几年隐隐被各家排挤,快连末流都攀不上。
宰相夫人登门,犹如火把扔在干柴火堆,瞬间点燃整座府邸。
府里忙上忙下接待贵客,西宁伯夫妇受宠若惊地坐在次位。
寒暄话说过三巡,西宁伯夫人小心翼翼:“不知夫人此行来所为何事?”
裴夫人吟吟笑道:“我儿顽劣,前几日会试结束撒欢地跑去放风筝,风筝落在贵府门墙,她为追风筝爬上墙,仆人大惊小怪吓到了她,不慎人就掉进贵府院中。”
西宁伯听得胆战心惊:“郎君福泽深厚,定然安然无恙!”
“确实无恙。”裴夫人笑容真挚两分:“说来也巧,有人刚好在墙边铺了又厚又大的席子救了她,她这才幸免于难。”
“是谁?”西宁伯夫人眼底升起一阵狂热,迫切地想从对方口中听到她最爱的女儿。
裴家嫡子眼看要满十八,一旦高中婚事肯定要提上议程,她心中闪过明悟,似乎懂了为何裴夫人会登崔家的门。
莫不是看上她的女儿,想为她的嫡子说亲?
西宁伯夫妇苛待长女的事裴夫人听老仆提过一嘴,对这对夫妇的行径大抵是看不上的,故意没提前道出住在南院破瓦房的姑娘。
“是府上的千金。”
裴宣从墙头栽下来的那天府里正为崔黛的生辰大肆庆祝,但凡长脑子的都不会去想是崔黛救了人。
“我想见见那位姑娘,当面代我家宣儿道谢。”
“夫人稍等。”
西宁伯夫人转身火急火燎命令下人去寻三小姐。
崔黛懒懒散散在池塘边喂鱼,被母亲身边的亲信一忽悠,误以为是宰相夫人属意她做裴家未来的儿媳,欣喜若狂自不必提。
回房精心打扮一番,亲信等急了方见她面带红晕地出来。
“快走罢,不能教贵客久等。”
正堂,裴夫人慢悠悠品茶,茶喝到第二盏崔三姑娘姗姗来迟。
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最精美的裙裳,耳垂缀着红宝石,用珠光宝气来形容都不过分。
很是晃人眼。
裴夫人不喜欢打扮花枝招展的女子,坐在位子笑了笑:“就是你用一张草席救了我家宣儿?”
崔黛一脸莫名,看看母亲,再看看比她还激动的父亲,顿时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她根本听不懂这位夫人的问话。
什么草席,她哪有这破东西?
“黛儿,说话呀,夫人问你话呢。”
西宁伯夫人急得恨不能替女儿回答,这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
“我、我……”
裴夫人讶异出声:“莫非认错了?不是这位?”
“怎么会不是呢,夫人,烦请您再多问问?”西宁伯催促女儿:“黛儿,你再想想,生辰那日是你救了宰相家嫡子,你用草席——欸?草席?”
余下的话卡在喉咙,一家三口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愣怔和愤怒。
不是崔黛,难道是崔缇?
是那个丧门星的瞎子?!
“姑娘,姑娘,前院来人了,喊你过去!”
“喊我?”
崔缇趴在桌子浅寐,被吵醒迷迷糊糊抬起头,脸颊左边睡出红红的印子。
白鸽见了急忙打来一盆水:“姑娘快洗洗,听说来的是贵客,先前喊北院的去了,姑娘千万不能输给北院的人!”
“贵客?”
昏蒙的意识很快清醒。
外面的人催得紧,基本看菜下碟,她仓促洗把脸,勉强梳好头发,被一众婆子们推搡着来到前院。
白鸽厌恼这些人没规矩,敢怒不敢言。
万一有贵人看中姑娘,闹起来她怕给姑娘丢人。
姑娘十八,到说亲的好时候了。
“回夫人,人来了。”
今日崔缇换下她最爱的水红色裙衫,通身素净,木簪挽发,白纱蒙眼,扶着丫鬟的手臂迈过脚下门槛。
气韵文雅娴静,照面就惹人怜惜。
裴夫人眼神柔和,待细看,这才看到姑娘袖口脱了线。
她看到了,西宁伯夫人自然也看到了,暗恨婆子们粗心大意,没给人装扮装扮就急慌慌带来。
在场的女眷有眼睛的皆心思各异,唯独西宁伯大大咧咧丝毫不觉长女穿着穷酸,他似乎习惯了卑微渺小的崔缇,又不习惯崔缇走在阳光下,教更多人晓得西宁伯有个瞎眼的长女。
“快来拜见客人,这可是当朝宰相家的夫人。”
崔缇失神。
宰相家的夫人,是……裴宣的母亲,她前世的婆母?
“见过夫人。”
她柔柔见礼。
“快起来。”
裴夫人扶她起身,不露声色端详眼前的女子,态度比对着崔黛时好了不止一丁半点。
她问:“是你救了我家宣儿?哦,我家宣儿就是那个笨笨地从墙头栽下来的郎君。”
两步开外白鸽支棱着耳朵,惊得不知所措——那个笨呆鹅?他是相爷之子?!
大梦沉浮,再次听她温柔有趣地埋汰亲儿子,崔缇眼眉微弯:“因缘际会,不敢居功。”
“功就是功。”
她拉着崔缇的手闲话家常。
西宁伯一家三口被晾到一旁,崔黛敢怒不敢言,恨这个瞎子抢了她攀高枝的通途。
前世的婆母填充崔缇内心对母亲这一角色的渴望幻想,她待她宽容,不嫌弃她目盲,瞧她闷闷不乐也会带她去园子听戏,和裴宣闹了不愉快,从来是站在自己这边。
人和人相处讲究眼缘,崔缇不谄媚不逢迎,合了裴夫人的眼缘,走前她当着西宁伯的面夸赞:“崔家有此好女,何愁嫁?”
西宁伯没反应过来,他夫人上赶着道:“您说得是,缇儿和黛儿都是好的。”
裴夫人恼她偏心偏得太离谱,更恼她想借自己的势大力推销她家幼女,索性没和她客气,支使了仆妇将谢礼送到南院破瓦房,这才自觉圆满,功成身退。
宰相夫人点明礼是给崔缇的,其他人就不能动。
崔黛闹了一通,死活要把东西抢回她的北院,遭到西宁伯夫人狠心训斥。
南院,破旧的院落,白鸽热火朝天往屋里搬箱子,整箱整箱的谢礼,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
“姑娘,想不到那个笨呆鹅来历这般大,我那天还取笑他了,你说他会不会记仇呀?”
“不会。”
白鸽还是不放心:“看在他是相爷嫡子的份上,那我下次见到他不取笑他了,我捧着他?”
崔缇又在发呆。
“姑娘,你有没有听我说?”
“嗯?”崔缇回过神:“你不用捧着他,捧着他的人不缺你一个,他和其他勋贵子弟不同,他没有架子,你可曾见过春风压折芦苇?”
春风不会压折芦苇,裴宣也从不欺凌比他弱小的,他正直内敛,平易近人。
“奇怪。”白鸽越听越糊涂:“姑娘,说得像是你认识他好久,你们不是才遇见吗?”
崔缇嗯了一声,指腹抚过柔软的新被褥。
这是裴夫人送来的。
裴夫人那等身份不会冒冒失失给人送一床被褥,是以这物是裴宣送的。
为的是还她弄脏了的草席。
从他安安稳稳摔下来的那一刻,好多事开始变了。
前世裴夫人没来送礼,裴宣没拐弯抹角地偿她草席,崔缇抱着轻软暖和的被褥,满心眼里想的全是——
盼他高中,盼他高中。
再不要留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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