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
裴夫人嘴上嘀咕两句,没多想,随她去了。
且说裴宣得知西宁伯夫人要为其女择婿的消息,震惊有之,心急有之,然她为人行事甚有章法,出了母亲所住的院子,她停下脚步。
大昭讲究男女大防,上回她不声不响攀树上墙已然不妥,如今高中状元眼看要被陛下授官,倘在这节骨眼言官参她一本,不说她的官途会不会横生波澜,住在小院的姑娘肯定要受人指摘。
她吩咐下人取来几样物什,做好万全的准备,乘车出门。
西宁伯府,南边,偏僻幽静的小院。
崔缇拿着青嫩的柳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白鸽抽空瞟了眼,没看懂她在画什么,扭头接着缝缝补补。
春风好借力,一只风筝越过墙来,飘在小院的上空。
“欸?哪来的风筝?”白鸽感到纳闷。
纳闷归纳闷,没有走出去看看的打算。
她埋头缝补破洞的春衫,心疼姑娘大好时节换洗的衣物都不多。
裴宣在墙的另一头急得额角出汗,瞅准时机扯断风筝线,任凭纸鸢落入那处小院。
院里好端端多了个风筝,白鸽不能再装作视而不见,她放下手中针线活,走出门来到院里捡起那风筝。
“嘿,上面还写了字?”
可惜她识字不多,不懂裴宣所问。
“姑娘,咱们院里飞来一只写了字的风筝。”
崔缇轻咦:“写了什么?”
“这……”
要说崔缇是真瞎子,白鸽就是睁眼瞎,她一个小丫鬟能吃饱算不错,哪会认字?
她面有难色,勉强道:“写了,你……我……”
“你握着我的手照猫画虎画出来。”
白鸽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
她忘记崔缇生来虽是主子,却没主子的待遇,她识字不多,崔缇天生目盲,应比她好不了多少。
崔缇的字是上辈子裴宣手把手教的,从洞房花烛夜开始,整整教了三年,大昭学问最好的探花亲手培养出的学生,哪怕目不能视,也早不是曾经的崔缇。
白鸽握着她的手磕磕绊绊写完最后一笔,字连成句——
你还好吗?我来找你了。
西京青春俊逸风光无限的状元郎,撩起衣摆做贼心虚地贴在掉灰的墙面,生怕错过姑娘的回应,生怕没有回应。
随从不忍卒视。
他家郎君别是中邪了罢!
等来等去等不到墙那边有人和她喊话,她急得想上树。
风筝不会无缘无故飞进来,崔缇猜测他在墙的那一边等着,由白鸽扶着走到院内墙根:“你还在吗?”
“在!我一直在!”
裴宣眉梢扬起,比在金殿答陛下问还要紧张,她深呼一口清气,努力让心跳平稳下来。
“还没恭贺你高中。”
两人隔着一道墙说话,裴宣欣喜高中的喜讯竟然传进这座小院:“那天走得仓促,也没来得及贺你生辰。”
“你怎知我生辰?”
“我……”裴宣汗颜,对着墙俯身作揖:“小生想结识姑娘。”
崔缇不说话。
白鸽听得耳朵直发痒:哎呦喂,想不到你是这样的裴家嫡子、状元郎!这不是在勾搭她家姑娘是什么?
有眼光!
太有眼光了!
姑娘要能嫁给这只笨呆鹅,起码不会受欺负。
“我还好。”
裴宣根本不信她说的“好”,不放心道:“我听母亲说了,西宁伯夫人有意为姑娘择婿。
“我来是想嘱咐姑娘,婚姻大事,不可草率,若有搞不定的,你尽管放起那只风筝。
“我看到风筝,不管多远,身在何处,定会骑马赶来。”
仅仅一面之缘的人说这番话其实逾越,她顾不得许多,认真强调:“姑娘,你可以相信我,我是值得信赖的。”
“我信你。”
崔缇莞尔:“有需要我会求助你的。”
她的坦诚和信任戳中裴宣柔软的心尖,她舍不得离开那堵墙,望眼欲穿。
天色渐渐暗下来。
她们站在原地不吱声,日光昏昧,柳枝轻摆。
“姑娘,我要走了。”
“嗯。”
裴宣掌心贴在灰白的墙,蹭了一手粉末,她笑得开怀:“我希望能看到那只风筝飞起来。”
含蓄的心意比日光热烈,暖在崔缇心窝,她侧耳听裴宣离开的脚步声,而后是车辙行过的动静。
暮色已至,天地静谧。
白鸽炸开锅:“姑娘,夫人果然要为你说亲!这事裴郎君不说,恐怕咱们是最后知道的!”
裴郎君都晓得了,外面议亲的阵仗该有多大?
崔缇爱惜地抱着风筝:“不急。”
有人已经将承诺送上门了。
她信任他。
她当然信任他。
在这世上她毫无道理地信任两人,一是自幼伴她长大的白鸽,另一个,便是八抬大轿娶她进门的裴宣。
她温柔体贴、克己复礼的好夫君。
“郎君心情不好?”
放下车帘,裴宣眼底喜色如水雾散开,声音染了一丝疲惫:“回去罢。”
她得再看看,多看看。
看看姑娘的心意,看看西宁伯夫人会给长女挑选怎样的人家。
她如玉的指节收紧,眼前浮现穿水红衣裙的姑娘,姑娘浅笑吟吟,坐在那便是岁月安稳。
“从今日起,日夜不歇派人盯着那座小院,若有风筝自空中飞起,立时禀告于我,不得有误!”
“是!郎君!”
西宁伯夫人为女择婿,可谓挑花了眼,崔缇的婚事好说,她心下属意孙家嫡幼子,难就难在崔黛。
崔黛不愿被崔缇压一头,定要找个门第比孙家高的夫家。
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孙夫人今日又往西宁伯府走一趟,她来得勤,外人见了约莫懂了两家有结亲之意。
“实在叨扰,我家不争气的小子想见见令千金,愣是不信我同他说的如花似玉,也是我把人夸上了天,勾得他整日盼着、想着。”
“见一面?”
西宁伯夫人面容略有迟疑:“这……”
孙夫人此行来本就怀有目的,爽快道:“不见面,给一幅画像也成,我说的话不管用,亲眼见了他总该满意消停。”
她好说歹说,磨得喉咙干渴,就差和西宁伯夫人发誓定会迎娶崔缇过门,这才如愿拿到画像。
画像给出去,婚事算是成了一小半。
以崔缇的容貌两位夫人笃定孙小郎君逃不开一见钟情,奈何事情就是这般巧,为孙小郎君准备的画像被孙二郎君错拿。
丰明楼,进士庆功宴。
“怎么这么慢?”
同桌进士纷纷调侃孙泽,孙泽此次位列一甲二十八名,春风得意,又因官宦人家出身,人缘不错。
他名次不算太靠后,比起进士及第的前三名却是不够看。
状元榜眼探花同坐一桌,宋子真道:“不就是一幅前朝的《海棠春睡图》,值当他如此显摆?
“你看他身边围绕的那些人,至于么,若说家世好、才学高,状元郎在此,还有他孙泽张狂的余地?”
他叹了一声:“还是行光低调。”
当朝宰相嫡子,风雅无双,平易近人,能赏脸来此地与他们相聚可谓给了他们极大的颜面。
行光是裴宣的字,昨日方起的,方便同窗、同袍以字相称。
“行光,怎么看你似有心事?”
榜眼郑无羁在她杯中斟满上好梨花酿。
裴宣确有难解的心事不知如何是好,举杯便饮。
宋子真和郑无羁面面相觑,八卦之心冒头,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有什么事说出来咱们兄弟帮你参谋参谋?”
“就是呀,子真说得在理。”
他们算是裴宣认可的朋友,品行上乘。
思量再思量,她耷拉眉眼:“若有一位姑娘……”
“姑娘?!”宋子真低呼一声,搓搓手,兴致勃勃:“姑娘怎么了?我这人最爱听这事了!”
“别捣乱,让行光好好说。”
裴宣陷入莫名的情绪无法自拔:“若有一位姑娘,你看见她心就控制不住狂跳,看不见她又会想她。你想娶她,一辈子守着她,可娶了她不见得对她而言是真正的好,该怎么办?”
“娶了她不见得对她真正好?这是何意?”宋子真一脸迷惑:“娶了她当然要待她好,否则娶她做甚?”
“不错,嫁娶乃人生顶要紧的大事,行光,你看上谁了?”
“我……”
裴宣拧眉,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若那位姑娘的心愿是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她哪给得起?
若她嫌弃自己的女儿身,她娶了她,岂不是害了她?
她不能和崔姑娘坦明身份,不能因一己之私将整座裴府架在火上烤。
欺君之罪,一旦暴露,谁都承担不起。
“我不想看她嫁给旁人。”
“这简单。”郑无羁放下酒杯:“那就娶她,先娶回家来,之后再说。你凭一腔真心娶她,凭一腔真心护她,走一步算一步。”
今科状元遇上人生最难解的难题,她凝神思索。
邻桌爆发一道道起哄声。
“秋明兄,你莫不是把哪家小娘子的画像摸出来了?”
“此女是何人,可谓国色!”
“不是罢,秋明兄,这就是你说的《海棠春睡图》?”
众人大笑。
也有人被画中女子迷惑,眼神痴然。
意识到拿错画,孙泽自个也呆了,反应过来快速卷起,所料不差这应是母亲从西宁伯府取来的。
画上之人是他未来弟妹。
他不愿教准弟妹的容貌暴露人前,可有人还没看够。
“收什么,再让我看看。”
夺画之人是二甲三十九名,朝中三品大员的嫡次子。
孙泽惹不起,眼睁睁看着画像几经人手,未来的弟妹遭人评头论足,他有气不得发,脸涨得通红。
“他们在传看什么?”
“好像是幅画。”
“画?”
裴宣无意朝那瞥去,目色一滞。
画中女子穿着簇新艳丽衣衫,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墨发清颜,瓷白的脸,蒙着双眼的绸,春风拂起她耳边碎发,每根发丝无声诉说温柔。
毫无疑问她是美的。
然而看起来并不开怀,多了这份沉静的忧郁,更惹人心旌摇动。
“好个温婉柔美的姑娘!孙秋明,你给哪找来的尤物?这画像我买了!”
“不,这不是——”
孙泽急着辩解,忽感身畔刮过一阵风。
裴宣三两步冲过来,俏脸冷沉。
她素来文雅端方,仪态极美,此刻眸子竟生寒,看得人脊背发凉搞不懂是什么路数。
“画,拿来。”
周野讪笑:“行光,这画我先买了,君子不夺人所好,你——”
“拿来!”
她罕见发怒,目中隐有雷霆,不仅周野惧她,孙泽也怕得要死。
宋子真、郑无羁算是所有人里能和她说得上话的,眼下也不敢劝,天晓得众星捧月的状元郎哪来的这么大火气?
周野交出画,裴宣轻柔抚过画中人眉眼:“她也是你能肖想的?”
丢下这句话,她振袖而去。
早先人人道状元郎脾性和软,温润如水,今日一见,始知何为裴家嫡子。
笑如春风。
怒如惊雨雷鸣。
“咱们、咱们不会得罪他了罢?”有人默默吞咽口水。
“什么咱们?谁和你是咱们?我可没对那姑娘指指点点,是周兄!这事是他闹出来的!”
“怎么会是我?”周野冷汗淌下来,忙着推卸责任:“孙泽,全是你惹的祸!”
孙泽双腿颤颤,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行光发了好大的火,我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他翻脸。”
宋子真傻了眼,和郑无羁交换眼色。
“不会罢……”
他们猜到同一个可能——行光心仪的姑娘是画中人?
“那姑娘长什么样,你看清楚没?”
郑无羁毫不客气地朝他翻大大的白眼:“你在说梦话吗,没见行光快要气死了,他那么凶,我哪敢盯着看?”
“是啊。”宋子真喃喃自语:“行光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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