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梳洗好的一对新人手牵手出门前往正堂给长辈敬茶。
严格来讲,有裴宣在的地方崔缇已然算不得真正的瞎子,然她还得装瞎,好在当了十八年的瞎子,装起来半点障碍都没。
她亦步亦趋跟着裴宣,裴宣小心搀扶她的胳膊,温声细语:“娘子,慢点。”
一言一行可谓是将温柔融入了骨子里。
不说号钟、绕梁听了作何想,杵在崔缇身后的白鸽长这么大是没听过男子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坊间说得果然不错,裴郎君是真正能比作春风的好郎君。
裴家满大家子人,上至宰相夫妇,下至洒水的婢子,没有不爱惜这位宝贝疙瘩的。
白鸽亲眼见识了裴家子春风朗月的一面,看他们肩膀你挨我我挨你地走路,心里噫了一声,觉得她家姑爷好生肉麻。
心底却为自家姑娘感到无比雀跃。
天可怜见的,难得碰见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裴宣一身绯红衣袍,与走在她左侧的崔缇穿着相同颜色的衣物,宛若一对璧人。
晨光照下来,内院的下人头回见他们少夫人,一看之下,惊觉西宁伯家嫡女眉眼竟是好的,文文静静,乍看恍如一幅会流动的水墨画。
再看他家郎君殷勤关切的劲头,更是惊呆——裴宣待人接物极有分寸,鲜有怒容,可态度热切成这样,委实少见。
再联想这少夫人是郎君跪了一夜铁了心求来的,众人看那瞎子的眼神一变。
裴宣是裴家独子,‘他’的态度很多时候代表的就是裴家态度,‘他’娶的正妻,便是裴府正儿八经的少夫人、往后的当家主母。
饶是崔缇瞧不见来来往往垂首低眉的下人,也能感觉到隐晦落在她身后的目光变得不同,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裴宣带来的。
从今日起,人们提起她来首先要介绍的便是裴少夫人,不再是西宁伯家的谁谁谁。
先敬衣,再敬人,前世也是如此,多少人轻看她,怜悯她,唯独裴宣高高捧着她,做尽种种温柔事,想到这她手指微微用力,勾紧了那根小拇指。
她二人借着广袖遮掩当其他人眼睛是白长的,白鸽嘴角一抽,心道:没见过这么腻歪的。
裴宣喜欢极了,眉眼洋溢喜气,风吹过她的发丝、衣摆,同色的衣衫彼此亲昵纠缠,她看着赏心悦目,和崔缇卖力形容周遭的风景。
她有状元之才,一花一木从她口中描述出来都恍若是人间见不着的美景,崔缇开始还紧张拜见公婆的事,渐渐的被她话语吸引,等回过神来,脚已经迈过正堂门槛。
宰相裴如风年少桀骜,生下女儿偏要她扮作男儿走仕途路,人到中年,裴相拗不过女儿,铤而走险为她办了婚事。
今天是很特别的日子,他与夫人早早打扮好坐在主位等着喝媳妇茶。
听到门外的动静,裴如风抬眸,裴夫人看着一对璧人携手而来,眼睛微亮。
若宣儿真是男子,两人也算珠联璧合。
这般念头同时浮现在这对夫妇心湖,裴宣不知爹娘想法,搀扶着崔缇步步靠近。
“孩儿拜见爹爹、阿娘。”
“儿媳拜见爹爹。”崔缇俯身叩头,又被裴宣领着朝裴夫人磕头:“拜见阿娘。”
媳妇茶也称为改口茶,入了裴家门,便是裴家人,以后同进退,共荣辱。她声音好听,模样标志,一声“爹娘”喊得宰相夫妇心尖皆是一动。
没成想他们的女儿真就娶了一个合心意的姑娘进门,再看裴宣一脸喜色无法掩饰的欢快样儿,裴夫人脸上有了笑容。
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能如何?
喝过媳妇敬过来的茶,裴相送上大大的红封,他是男子,不好与儿媳多亲近,只严厉敲打‘儿子’一番,一点没有昔日在西宁伯府的赫赫威严。
裴夫人就很好说话了,拿出事先备好的传家宝。
通体乳白的玉璧交到崔缇掌心,她递了眼色,裴宣扶娘子起身。
前世婆母也送过她养心玉,却是别别扭扭送的,大抵是那时觉得她不吉利,初照面就害得裴宣从墙头栽下来,为此丢了状元之位。
这一世没那档子事,裴夫人待她亲近,多多少少还有怜惜她身世遭遇的原因。
养心玉是裴家传承了多少代的宝贝,玉璧是一对,裴宣脖子挂一个,她这里一个,玉璧刻有栩栩如生的鱼纹,上辈子死前崔缇就戴着这玉。
能被裴家当做传家宝的物件,没准真有非比寻常的作用。她指腹小心摩挲玉面,心底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或许她死而复生与这玉有直接干系。
宰相事忙,喝过媳妇茶坐了一会这便走开。
裴夫人一夜没睡好,此刻从女儿口里得知身份藏得好好的回答,她略略满意,避开崔缇问起有无圆房一事,听到回答又不满了。
“怎么没圆成呢?你不是很钟意她?为了她敢与你爹怄气?”
“是喜欢。”裴宣为人光明,不习惯说谎,温声道:“可能是太喜欢了,不想冒犯她。”
“……”
这若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裴夫人说什么也得往她脑门贴一个大大的“笨蛋”。
她欲言又止,止了半晌没止住,以过来人的口吻道:“她不知你身份,你欢欢喜喜把人娶进门,是做摆设用的么?你明面是男子,哪有让女子主动的道理?宣儿,你这样是会伤姑娘家心的。”
“是吗?”
知道这会让崔缇伤心,她拿不定主意:“依阿娘之见,孩儿该如何?”
裴夫人叹息:“总要圆房的,宣儿,你不要怪为娘心狠,她一日没真正做了裴家妇,始终是个隐患。”
……
“夫君?夫君?”
崔缇喊了两声没人应,揪着裴宣袖子,看她心事重重的神情,不禁猜想婆母说了什么。
五月,阳光温煦,后花园繁花似锦,这些崔缇是看不见的,于是她再次将目光投向裴宣,发现愣神的裴宣已经清醒过来。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得母亲担忧了么?”
裴宣心思一动,为她的敏感感到惊讶,她回头嘱咐号钟等人不必再跟,白鸽犹豫一二,也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郎君带着她家姑娘走远。
除了女扮男装这件事,裴宣不想再隐瞒崔缇任何。
一路走来见到好多盛开的花儿,她信手折了一支别在崔缇浓密的发间。
夫妻之间簪花乃趣事,她慢慢启唇:“母亲问我们有没有行周公之礼……”
崔缇脸皮倏然发烫,耳根子红得像是要窜出火来,她低下头羞于看裴宣,心里也知开局变了,后续事情的走向也要变了。
婆母如今待她多亲和,裴宣乃货真价实的女子,却迎娶女子为妻,倘那妻子不能一心一意扑在她身上,对相府而言便是祸。
“你、你怎么说的?”
“我哪能与母亲说谎?”
某种意义来说,裴宣是真正的君子,她不屑于说谎,不屑于哄骗姑娘的心,然她还想知道一件顶顶重要的事。
她抬眼看崔缇,只看到崔缇垂着脑袋,下巴要贴到胸前的羞涩模样。
一根手指挑起那下颌。
指节纤纤,柔柔的力道带着不可抗拒的态度,崔缇顺从地仰起头。
裴宣心脏鼓噪,挑着姑娘下颌的指隐隐在发热,她睁着如水的清眸,小心谨慎地问道:“娘子,我娶你,你可有半分欢喜?”
“我……”
崔缇胸口胀满说不清的情愫,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怕吓着裴宣,又怕太放低了自身的姿态,她胸前不住起伏,眸子氤氲一团雾气:“那你呢?”
“什么?”
“你是真心爱慕我,才想着、想着娶我的?”
大昭最重礼教,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未经父母准允私下来往,乃私相授受,传出来是一辈子消不下去的污名。
男子还好,受害最重的是女子。
这世道清白二字如一把利剑悬在女子头顶,稍微行查他错就是要命的事。
得亏两人已婚,崔缇才敢鼓起勇气相问。殊不知这勇气也是跨越生死,积累了两世而来。
她问住了裴宣。
裴宣觑着她不说话。
以前崔缇是瞎子,看不到她的脸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现下能瞧见了,刚巧裴宣蒙在鼓里以为她瞧不见,看着她的目光怜惜柔软,看久了,透出那点子热情痴缠。
分明是动心的。
崔缇被这眼神轻薄顶撞了一下,倒退半步,惊得裴宣急忙去拉她的手。
掌心握住那段细腕,肌肤相触的地方好似要烧起来。
裴宣当着爹娘,当着宋子真、郑无羁的面敢说“喜欢”,当着新婚妻子她委婉许多,一个字眼要酝酿半天,等她一句话等得崔缇一颗心从发烫到生凉。
她怀疑裴宣是个哑巴,想挣脱她的手,哪知裴宣没酝酿完,怕她跑了,遂捉住她腕子:“娘子,你不要乱动了。”
崔缇等了一辈子,等到死没等来她的告白,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委屈,但听到那句“乱动”,她眼眶聚起泪意,赌气地抬起腿踩裴宣精致的靴子。
白鸽放心不下偷偷摸摸溜过来瞥了眼,刚好看到她家姑娘在‘家暴’裴郎君。
眼一闭,当做没看见,满心眼里想着姑娘出息了。
泪淌下来之前裴宣斯斯文文诉衷情:“如果不是一眼动心,哪能拼却所有求一个日夜相伴?我……我确确实实爱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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