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 金黄的余晖映照半边天,沉香院安静祥和,号钟、绕梁规规矩矩搬了板凳在庭院看天, 白棠闲不住,活计干完了,实在没得干,低头数花瓣。
院外一阵脚步声和压低了的说话声, 三个丫鬟,白棠最早清醒过来,警惕地抬起眼——这是她身在伯府最直白的反应,总防着捧高踩低的人欺负她们这对主仆。
崔黛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迈进伯府最好的住处,曾经沉香院是她作威作福的地方, 让给崔缇,她十二分的不甘。她身后缀着一串小尾巴, 白棠的心提到嗓子眼, 整个人精神气都不同以往。
像是好战的大公鸡, 考虑到她的性别, 至少也该是一头十分扑棱的大母鸡, 母鸡张开翅膀护鸡仔, 没旁的比这更形象贴切了。
观她如此, 号钟、绕梁对府上的三姑娘印象又差两分。
崔黛与崔缇是同父同母所生的亲姐妹,长姐貌美如花, 沉静惹人怜,做妹妹的能丑到哪去?
崔三姑娘也有一副好皮相, 平素与人站在一处称得上一枝独秀, 但相府出来的人见惯世家贵女, 崔黛乍看惊艳, 却不耐看,输在气质上。
若崔缇是开在春日的白玉兰,纯洁高雅,崔黛便是长在水乡的一株小辣椒,娇蛮性燥,哪哪都透着违和。
“见过三姑娘。”
号钟、绕梁屈身行礼。
崔黛轻哼一声,不客气地看向白鸽。
白棠已非昨日的白鸽,她是崔缇身边的旧人,一言一行都代表了主子的脸面,此番是姑娘三日回门,不是姑娘派她来打头阵,纵使不待见这位三姑娘,还是老老实实喊人,福身见礼。
瞧着她这本分样,崔黛不知怎的就想起昔日她们主仆在小破院的事儿,这奴才张牙舞爪护着崔缇的情景历历在目。
知道她在那瞎子心里的分量不一般,崔黛没拿正眼看她,也没喊起:“你们主子呢?”
号钟道:“郎君和少夫人还在午睡。”
午睡?
崔黛看了眼天色,太阳要下山了午的哪门子睡?她面色不满,顾忌裴宣的贵重身份,不敢造次。
她没喊起,号钟、绕梁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直起身,看她们起了,白棠心中一乐,跟着站起。
崔黛眼皮子跳了跳。
有客至按理说要请进正堂沏杯香茶奉上点心仔细招待,然相府的丫鬟心气比任何府邸出来的都足,崔三姑娘看不上她们少夫人,她们也不稀罕奉承讨好。
绕梁支使人搬来一把椅子:“三姑娘,请坐。”
守在崔黛身后的嬷嬷动动嘴,蹙了蹙眉,到底没敢吱声。
崔黛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她年岁小,甚至没察觉有何不对,只余满心不耐烦。
日头沉入地平线,沉香院吹来一阵香风。
内室,床帐微动,躺在高床的美人慢慢醒转,睁开眼依旧是看不到头的浓雾,她心底一慌:“行光?”
“娘子。”裴宣握住她的手,笑她缠人:“娘子,我在这呢。”
熟悉的气息弥漫过来,崔缇悬空的心有了着落,喃喃道:“你在就好……”
她意识还没全然清醒,随口的一句话听得裴宣心尖发软,目光定格在自家娘子微肿的唇,早先以吻渡酒的香艳重新冒上来,她不敢多看,仰起头,盯着头顶的帐子。
崔缇脸儿埋在她脖颈轻蹭:“行光,什么时辰了?”
她醉了酒,太阳穴突突的,哪怕睡了一觉脑子还在发懵。
湿热的气息爬上裴宣雪白的颈,含着酒意的美人香迎面扑来,熏得她面红耳热破天荒地想做坏事,喉咙下滑:“应该、应该快到酉时了……”
“酉时……”崔缇用那不怎么灵活的小脑瓜想了想:“这么晚了啊。”
庭院,崔黛等得火冒三丈,一双眼恨不能要杀人,可父命不可违,否则她做什么跑这来做冷板凳?
她终于品出几分味儿来,清清喉咙:“本小姐渴了。”
号钟动了动眉毛,恰好拎着茶壶从门内出来,笑吟吟道:“这不就巧了?奴给您斟茶。”
宰相门前七品官,遑论伺候在崔缇身边的号钟绕梁是裴夫人亲手调教出来的。
这见过的贵人多了,熟知怎么为人处事,男欢女爱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她们懂得没白棠多,说到怎么不动声色回怼人,白棠还有得学。
等了好些时候才换来一盏茶,崔黛心口窝着怒气要发,刚要借题发挥,被号钟殷勤周到的伺候成功顺毛,颇有一种被人架起来不能发火的憋屈感。
白棠眼睛睁得亮亮的,就差送走崔黛跪下来和两位姐姐喊师父。
这边厢号钟一人就够崔三姑娘吃上一壶,那边厢裴宣陷在温柔乡里爬不起来,眼睛直勾勾瞧着发妻敞开的衣领。
玉兔露出半圆的身,小衣都遮不去的俏丽娇柔。
天命循环,一物降一物,裴宣才高八斗偏应付不来和她撒娇的娘子,实在没了法,搂紧崔缇妙曼的身子,恍恍惚惚悟了何为“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莫说春宵苦短,只娘子小鸟依人地窝在她怀里,裴修撰便觉这副身心都被这张床封印了。
她非好色之徒,却也是健健康康的女子。
欺负崔缇看不见,臊红了脸,用胸前感知那团被挤压的绵软。
怪乎好友们提到床笫之欢总是一脸暧昧,她这状态岂不像极了年少偷尝大人酿制的酒,酒气缭绕,一颗心醉在那儿流连忘返。
她一头享受,一头暗斥自己无状,没多会心尖泛起苦涩,阿崔心悦的是身为男儿的裴宣,想要委身的也是男儿的裴宣。
相爷嫡子、从来都是自信从容的裴宣,抱着心仪的姑娘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她此番所为,不仅骗婚,更仗着对方目盲行轻薄之举,不正是亵渎了心上明月?
“我有罪”的念头涌上来,裴宣背脊僵直,慢慢腾腾地放开她的娘子,脸上似哭非哭,崔缇抬眉看去,方是彻底醒了。
“夫君?”
她胸口裹着一团热,声音柔柔的,淌进人心坎。
裴宣羞于正视她,又不忍冷落她,有罪的是她,娘子是无辜的。
她白着脸为崔缇掩好衣领,扶她起身:“娘子,不早了,咱们该起来了。”
崔缇心尖一颤。
这样的裴宣,像极了前世端方正经的夫君,越是端方,两人距离越远,共枕而眠,灵魂隔着天堑,她一瞬呼吸不上来,只觉这几日的甜蜜化作梦幻泡影,如刀子扎在心口。
她神色有异,眼中有泪落下来:“我……我哪里不讨你喜欢了?”
前世初嫁她谨小慎微地做好裴少夫人,只因在外人看来她卑贱之身远远配不上光芒万丈的裴郎君。
起初她没想那么多,只想好好换个地方活。
但裴宣待她甚好,好得她无以为报,好到不知不觉她的心交了出去。
交出去,没着落,裴宣若即若离的态度挫伤她敏感的神经,适才有了临死前的那一念。
算了。
她以为裴宣不爱她,以为她只是怜她惜她。
前世今生的患得患失聚了头,崔缇害怕她是看走眼,一厢情愿,她猜不透这人的心,不想再照着前尘走一遍,再枉死在那冷清清的荷塘。
她想不明白,明明睡前裴宣还肯喂她酒,怎么醒了又变成上辈子矜持高贵、挂在天边的月亮。
月亮诚然是好,可曾经的她看不见,摸不着,偶尔摸着了,下一刻也会失去。
遑论看见了,更舍不得松手。
只想紧紧抱在怀中。
亦或被她紧紧抱着。
两世的情愫折磨着她,裴宣不知她的担忧恐慌,见着那泪划过脸颊,心被揪起:“我没有,没有不喜欢。”
我是太喜欢了,亵渎了你。
“娘子……”她轻轻揽过爱哭的人,温声宽慰:“我很钟意你。”
“我不信……”
崔缇好哄,但是有前提的,前提是给够她安全感,不要动不动丢弃她。她虽说是瞎子,却也是正经姑娘,不是今日你想要了便要,不想要了就踢开的玩物。
上辈子的裴行光,她爱极了,也受够了。
人在意识到爱的时候,往往那情已深,情深如许,会想要得到同样深切的爱。
她受不了裴宣不爱她。
裴宣慌了手脚,脑门急出一层汗,低求道:“娘子,求你不要哭了。”
她用轻软的袖口为崔缇拭泪,崔缇拍开她的手。
她愣在那,低眉不说话。
“你始乱终弃!”
崔缇哭哭啼啼地为西京最光明磊落的君子扣上一顶帽子,裴宣无颜面对她,小声辩驳:“我没有。”
“你有。”
在金銮殿面对天子尚且对答如流的裴状元、裴修撰,此刻词穷道:“我是乱了,但我没想着弃。”
她好不容易娶回家的娘子,爱惜还来不及,怎么会丢弃?
论吵架,最了解你的人才能最戳你心,崔缇没有吵架的经验,眼泪垂在下颌,透着惊人的柔弱美:“你娶了我,却还要和我拉开距离,你要和我守礼,你要抱着你的清直端方过一辈子!”
她情绪激动打了个哭嗝,自觉好不容易聚起的声势落下下风,脑袋一热,委屈极了:“你不想和我圆房……”
前半段她字字戳破裴宣的所思所想,至于后半句……
裴宣身在其中神情古怪地摸摸鼻子——她怎么会不想和娘子圆房呢?
她是不敢。
只是瞧着哭成泪人的崔缇,她有苦说不出,想不通话题怎么会拐到“始乱终弃、圆房”上,好看的眉皱起:“你误会我了,娘子。”
崔缇哽咽问道:“我哪里误会了?”
她当真是在给裴宣解释的机会。
意识到这点,裴宣侧搂着她腰,要她后背偎在自己怀里:“我非木石,怎能不知娘子的好?”
“夫君竟也觉得我是好的么?”
崔缇语气里带了点小脾气,冲散之前争执引起的羞窘。
裴宣喜欢她肆无忌惮,忍不住笑:“娘子是我最最爱重的,你家夫君眼界高着呢,寻常女子入不得眼。”
“那谁能入你眼?”
“你。”
崔缇的心被她狠狠打动,那股子怨气、忧虑散去大半,小心翼翼问道:“还有呢?”
这便是要她解释醒来后的疏离情状。
裴宣犯了难:“我也没想和你保持距离,守礼过一辈子。”
要她说这番话简直比连作十篇长赋还难,崔缇忍着心软不出声,她只得继续坦诚下去:“我、我举止不端,心思不纯,有负君子之名……”
崔缇越听越奇怪:“你怎么了?”
“我,”裴宣脖子泛红,深吸一口气:“我想……”
她“想”了好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崔缇睫毛悬泪,懵懵懂懂:“嗯?”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起初没开了口,再要吐露真言,裴修撰顶着张正人君子的脸凑近发妻衰弱地说小话。
听到那个“摸”字,崔缇娇躯一震。
一只手颤颤巍巍搭在巍峨耸立纯洁不可妄想的圣山,裴宣气若游丝,闭了眼说道:“我趁人之危,念想娘子美色,枉我习圣人教训,自照己心,却生污秽,实属不该……”
她嘴上说着不该,身体诚然有自己的想法,一念之间,催发出破釜沉舟、破罐子破摔的色胆。
指尖轻捻,唇瓣贴在崔缇耳尖,音色蕴着或有或无的沙哑:“现在你听懂了罢,我情难自已,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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