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李泺秋抱着几块鲜亮的布匹从城南的布艺市集中走出。
为了给裁缝铺添置新品,她每周都会来布艺市集逛上一圈,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布匹整齐地搭在小臂上,拐入小道时她手指悄悄一弯,从布匹折叠的缝隙中勾出一张纸条。
“尽快成亲。”
匆匆扫过其上几个小字,她碾碎纸条,将碎屑随意撒落街边,步伐丝毫未见减缓。
这是李泺秋暗中为朝金阁做事的第十年。
从决意加入朝金阁那刻起,她就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生活——
小至饮食起居,大至婚丧嫁娶,都要为阁内的命令让步。
作为阁内首席杀手,她奉命行事,从不问询或质疑。
这次也是一样。
想要在朝夕共处之人的眼皮下掩盖身份不是件易事,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把目标放在普通人身上。
朝金阁规模庞大,黑白通吃,弄到人市的入场券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索性借此便利,买个奴隶充当新郎官——
省事,好控制,日后还可以帮忙打杂。
轮子压过石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李泺秋回过神来,扫了眼街边熟悉的矮房,控制着力道偏转轮椅,走入一条喧闹的街巷中。
大成海晏河清,国力强盛,不复前朝对市集的严苛管理,人们可以自由在各处置办铺面,进行交易。
东安街便是条门类丰富的市集街,整条街都是商铺在前、住宅在后的格局,李泺秋双亲去世后留下的“李氏裁缝铺”也位于此。
一路走至街尾那幢宅子,她打开围墙上的小门,将轮椅停在与后院相连的寝屋中。
屋内的摆设同往日颇为不同,放眼望去,一片大红——
屋梁坠着红绸,桌上铺着红布,被褥套着红衬。
屋侧几扇窗户空着,她翻了翻布袋,掏出下午买的那几张“囍”字窗贴。
将它们沾了水贴上,她方转过头来,抱着膝盖蹲在陆以行轮椅前。
男人露出的下颚依旧苍白,额前的几缕黑发被风吹乱,凌乱地铺撒在蒙住双眼的绷带上。
婚礼就在两刻钟后,但陆以行现在的样子可不像个新郎官。
她站起身,将轮椅推至桌边,然后打开桌案上的梳妆匣,对着铜镜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
犹豫了一会儿,她又一次解开他脑后的结,小心翼翼地将绷带拆了下来。
相较于不久前的仓促一瞥,李泺秋现下看得分外清楚。
他眼型偏长,眼尾微微上翘,纤长的睫毛密密地铺在眼皮上,翕动时像是一只脆弱的蝴蝶。
这本该是双漂亮的眼睛。
前厅中隐约传出几道人声,似是已有宾客入席。
她回过神来,找来干净的棉布为他清理面容,又铺了些水粉遮住他额上的伤口。
她的手法并不熟练,但陆以行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任由她摆弄。
待镜中那张脸终于有了些清俊的模样,前厅已是喧闹无比。
她看了眼窗外逐渐下沉的落日,匆匆为两人套上喜袍,扣着他的手腕向外走去。
-
斜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慷慨地为万物镀上金边,东安街李氏裁缝铺中,一场简陋的婚礼也准时开始。
没有红妆,没有花轿,因着新娘新郎皆无父母,现场甚至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隔壁肉铺的王夫人充当喜娘,对面打铁铺的小厮帮着迎客,街口豆腐铺和面馆的老板临时带来几只唢呐,在新人进场时热闹地吆喝了几嗓子。
李泺秋牵着大红绸的一端,小心地透过盖头底下的一截缝隙观察着脚下。
她刻意走得比陆以行快些,好通过红绸的牵引告知他方向。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宾客们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位眼生的公子所吸引——
那公子面如冠玉,身形挺拔,墨发高束在脑后,露出的脖颈白皙修长。
只是他额下一双长眸分外浑浊,看起来……眼神不大好。
三拜礼毕,两人并立堂前,四周宾客登时热闹起来。
兼职喜娘王夫人提高了嗓子,“新郎官,拿着这个。”
耳内传入一阵清脆的碰撞声,李泺秋垂下眼,看到一双红靴在自己身前停住。
下一秒,众人冷不防爆发出一阵惊呼,她屏住呼吸,感觉有什么东西擦着脑袋过去了。
“我扶着你,我扶着你!”
王夫人的叫声中有几丝慌乱,身前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等她做好准备,遮盖视野的大红就突然被揭起。
盖头无声坠地,沿着那根长杆,她一下子看到陆以行停在半空的手。
那只手比常人宽大些,手指修长,指节略略突出,白皙的皮肤下隐约透出血管的颜色。
他一席红绸长袍,身姿玉立,手臂处却颇为狼狈地被王夫人扣着。
她撇开眼,轻声唤道:“夫君。”
他喉结滚动一下,声音嘶哑,“……娘子。”
街坊们捧场的鼓着掌,她斟满酒杯,递了一只给陆以行,然后主动伸臂环过他的手腕。
清冽而陌生的鼻息喷洒在面颊,她眼眸垂落,视野所及只有指中一盏粼粼的合卺酒。
她奉朝金阁之命做过许多事情,曾只身潜入深宫,被困在其中几日未能进食,也曾被几十隐卫紧追,遍体鳞伤躲入深山。
彼时她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她在面对什么,事成是黄金奖赏,失败不过送出贱命。
可此刻她却不受控的犹豫起来。
她害怕自己正在跳入另一个深崖,自己却毫无知觉。
心头微颤,她蓦地一阖眼,仰头饮尽手中的合卺酒。
苦涩的酒液带着热意滚入咽喉,一杯饮罢,她立刻松开手臂,转头同王夫人一齐招呼宾客回位用膳。
她随意将陆以行安置在桌边,无视众人各异的眼神,径自在前厅和膳房间忙碌着。
加菜添酒的空隙,王夫人忍不住溜进膳房堵她。
“那陆公子眼睛是真有问题啊?”王夫人眉头紧蹙,满是粗茧的手紧紧拉着她,“他不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吗,瞎子怎么做管事?”
“那是以前,”李泺秋垂着头,手上忙碌未停,“他赎身后出了些意外,伤到了眼睛。”
闻言,王夫人瞪圆了眼,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你这也太草率了吧!“
李泺秋茫然地眨眼,又听王夫人恨铁不成钢道:“他又瞎,又没有趁手的活计,你嫁他是何必!”
她愣怔片刻,转头看向王夫人那张满是怒意的脸。
王夫人同她爹娘相熟,自小看着她长大,即使是在她爹娘去世后,也依旧对独自一人撑起店铺的她如同亲女儿般关照。
“……夫人,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她反握住王夫人的手,“婚姻非儿戏,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朝金阁的命令不容怠慢,她别无他法。
王夫人定定望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语气却依旧强硬,“那我不管啊,以后委屈了可千万别来找我。”
“……好。”她低声应下,胸中浮上一股愧意。
-
王夫人闷闷不乐离开后,李泺秋独自留在膳房分装最后一道下酒菜。
酒席上的菜肴是她提前一晚做好的,只是今日的宾客来得比预想中多,她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一一将碗碟摆在盘中,门口传来布帘被掀开的声响。
她试了试托盘的重量,冲身后道:“夫人,分量有点多,您来帮我拿一点吧。”
好半晌都没听到王夫人的回答,她转过身,却意外瞧见一身红袍的陆以行。
他身量很高,立在门边,一时间显得膳房的空间狭窄了起来。
“王夫人让我过来看看。”他闷声说着,嗓音依旧有些嘶哑,但听起来比之前好了不少。
李泺秋走近他,敏锐地嗅到一股酒香,“喝酒了?”
陆以行低低“嗯”了声,垂在身侧的手掌在喜袍上压出几道褶皱,“……街坊们都很热情。”
她撇过头去轻轻笑了下,“那他们同你说什么了吗?”
陆以行沉默一瞬,乖顺答道:“我都按你说的回答了。”
“怎么说的?”她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他唇角微抿,声音压低了些,“我本是大户人家的管事,赎身后被仇家弄伤了双眼。”
“然后呢?”
“……过去我在市集中与你相遇,倾心于你,现下自请入赘。”
同她在梳妆时随口瞎编的说辞一致,看来至少是个听话的人。
她略略一点头,意识到他看不到,又添了句,“记性不错。”
他长睫扇动几下,微微偏开些脸,“你方才让我拿什么?”
她扫过他灰暗的双眼,回绝道:“不麻烦你了,我自己……”
话语戛然而止,她无意中抬起的衣袖掠过身侧的案桌,将一只堪堪置于桌沿的瓷碗擦落。
那瓷碗在空中迅速下坠,眼看就要与地面亲密接触,两只手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同时接住了它——
陆以行宽阔的手掌稳稳握着瓷碗,李泺秋慢了一秒,细瘦的手扣在他手掌之外。
膳房内安静了一瞬,两人皆未动作。
“……看得见了?”李泺秋双眼微眯,语气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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