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了无神采的眼眸轻轻眨了两下,陆以行才缓慢地开了口,“……不是。”
李泺秋眉尾一挑,目光紧盯着他的脸。
“我能大致辨清明暗,再辅以声音、触感和气味……”
他略略停顿,脸色一时苍白起来,“我本该早些同你说的,但……我怕你将我送回那里。”
手下的触感一片冰凉,李泺秋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掌仍紧贴在他手背上。
她松开手,直起身子,将他手中的瓷碗放回一侧的桌案上,“你要怎么证明?”
陆以行喉头滚了滚,声音中带上几分鼻音,“我帮你上菜。”
李泺秋打量他片刻,将信将疑地把托盘交给他。
待他端起托盘离开,她忙不迭跟上,倚在膳房门边远远地看着。
陆以行一身红袍在宾客中分外瞩目,此刻手中端了东西,却仍能不紧不慢穿梭于不规则排布的小桌间,虽偶尔会同小道中的宾客撞上,但大部分时间的行动都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
据说五感有缺之人,尚存的四感会变得尤为敏锐,甚至足以补全丧失之感带来的缺陷,但李泺秋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样的例子。
她这是……赚了?
回想起在黑市交钱时,那女子特意强调的“因眼盲而贱售”,她脑中的想法不由得繁乱了起来。
分发完菜品后,陆以行端着个空盘重新绕了回来,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她的话语,他微垂着头,短促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李泺秋斜倚在墙上,面色有些复杂,“……知道了,没有要扔掉你。”
-
宴席一直持续到很晚,宾客们吃饱喝足后识相地没再来闹洞房,留下几句吉利话便先后离开了。
李泺秋得闲在墙边的矮凳上歇着,却突然被磨磨蹭蹭留到最后的王夫人拉到一边。
双手被执起,王夫人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神秘地压低声音,“泺秋啊,你这没爹没娘的,我就替他们多说两句。”
她双眼眨巴两下,一脸莫名地等待着下文。
“依照陆公子这情况,你可是要遭些罪,”停顿片刻,王夫人声音压得更低,“灭烛之后啊,你就……”
愣怔一下,李泺秋瞬间反应过来王夫人在说些什么,小脸“腾”的一下变得通红,“已、已经很晚了,夫人快请回吧!”
顾不得对方暗示的眼色,她推搡着王夫人向房外走去。
“羞什么。“王夫人笑得了然,走到院门时硬是凑近她耳边嘀咕了几句,才带着饱含深意的笑容离开。
回屋时,李泺秋双颊还带着热意。
她同陆以行的婚姻只是假戏,压根用不上这些过来人的经验。
靠在门上,她用手掌扇了扇风,试图挥走那几句萦绕在耳中的恼人之语。
宾客散尽,前厅一时冷清了下来,摆宴的桌上余着残羹剩菜,在四周一片大红的映衬下,生出几分残破狼藉之感。
好一会儿她才看到从厨房后撩帘而出的陆以行,他手上拿着块浸湿的粗布,一声不吭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碟。
虽然方才他已经说明了缘由,但看着他行动自如的样子,李泺秋还是觉得十分新奇。
随意找了张空桌落座,她唤他的名字,“陆以行。”
男人闻声望来,束起的乌发随着动作落到胸前,在喜袍的映衬下显得浓黑如墨。
见他愣在原地,她又唤了声,“过来。”
他很快放了粗布,乖乖在对面的矮凳上坐下。
这位便宜夫君今晚的表现出乎她意料,但为了隐藏好身份,她亟须同他约法三章。
扯松了喜袍紧绷的前襟,她闲闲抓起桌下半空的酒壶,在身前的小碗中斟满。
“从明日起,我们是夫妻。”
她平静地陈述着,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陆以行身形微顿,垂在膝上的手紧了紧,喜袍上顿时生出一片乱七八糟的褶皱。
“不要想着和我谈条件,你是我花钱买来的,我可以随意处置你,”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包括将你送回那里。”
虽未点明“那里”是哪儿,但男人纤薄的肩膀肉眼可见的抖了下,想必是听懂了。
将杯中微涩的酒液尽数送入喉中,她漫不经心地叩了叩桌面,“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明白。”他哑声应道,长睫轻颤了两下。
恐吓目的已经达成,李泺秋转而搬出怀柔政策,“如你所见,我缺一位夫君,裁缝铺里也需要一个男人,既然我们已经成亲,我便不会像对待奴隶那般待你。”
“你可以随意出入这座宅子,自由与街坊们交往,尝试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她手掌撑在下巴,略一挑眉,“唯一的要求是,你不可以违抗我提出的任何命令。”
回答她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陆以行脊背挺得笔直,唇角紧抿成一条细线。
李泺秋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耐心地等待着。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给出回答的时候,他沙沙的声音却突然在安静的房间中响起。
“好。”
他缓慢地咽了口唾沫,眼皮微微掀起,露出浑浊的眼珠,又轻缓说道:“谢谢你。”
闻言李泺秋眉毛一挑,漆黑的眼眸中浮起一丝讶异,转瞬又归于平静。
“不客气。”
说罢,她拎着那小半壶酒悠然走进院里,头也不回地吩咐:“把碗都洗了。”
大敞开连通后院的门,她抱着酒,径直坐在院中白玉兰下一块干燥的草皮上。
月光倾泄,皎白如毯,白玉兰宽大的树叶被打上一层朦胧的光泽。
顺着树干向上望去,只见树顶高耸入云,苍翠的枝叶将月亮分割成好几块碎片。
她不知道这颗树在院中静默地立了多久,现下也没机会知道了。
今日的任务完成得比想象中顺利。
婚礼到场宾客众多,辅以陆以行有眼疾这一爆炸性信息,“裁缝铺老板突然成亲“这桩奇闻逸事应该不止能传遍东安街,相邻几个街区的人怕是都会有所耳闻。
她垂眸,打开怀中那壶酒,直接对着嘴喝下去一口。
酒精的热意很快带着酥麻攀上脊背,她的酒量其实很好,但此刻却莫名想要松了脑中的弦,由着冲动作乱。
游移的目光扫过院角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她眉心拧了拧,突然想起些什么。
“喂!”
背着前厅叫了一声,她抬手指向茅草屋,“这是你的房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寝屋。”
身后好半天没有声响,她懊恼的“啊“了一声,五指插入发中,“差点忘了,你是个瞎的。”
思忖片刻,她转过身来,声音里带了些笑意,“陆以行,你站起来,我给你指路。”
屋内,陆以行脚步停在靠近后院的桌边,手里还抓着一只瓷碗。
他清俊的面庞被月光分割出一道界线,脸上没有表情,“你醉了。”
“谁说的,”李泺秋秀眉蹙起,不耐烦地催促,“快点!”
陆以行缄默一瞬,乖顺地将手中的瓷碗放回桌上。
“直走,出房间。”她报出几道简短的指令。
他身形微滞,随即小小的向前迈出步子。
照着她的命令,他前进的步伐十分平稳,宛若能视前物——
直到他一只脚直直踢在门槛上。
眼见他双手无措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然后整个人失了平衡,向前栽进院中,李泺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赖在草地上多坐了一会儿,待他一声不吭地自行爬坐起来,才放下酒壶跑了过去。
“你还好吗?”她努力压下笑意,帮他拂去沾在喜袍上的草屑。
陆以行身体一僵,很快同她拉开些距离,“……没事。”
“你也不是全都能看得到嘛。”李泺秋不以为意地嘀咕着,抬手抚了抚裙角的褶皱。
陆以行似是还想说些什么,长指掩在唇边轻轻咳了声,“今晚,我可以睡在屋中吗?”
识别了一会儿他话中的含义,李泺秋手上的动作迅速停住,“……你要跟我睡一个房间?”
“我可以睡在厅中,”他长睫翕动,不自然地偏过头去,“今日太晚了,再收拾房间怕是要耽搁上许久。”
这下李泺秋听明白了,合着是懒得收拾屋子,亏她刚刚还觉得他很听话。
她嘴巴一张就要拒绝,却突然瞥到屋顶上一抹尽力隐蔽的黑影。
酒意瞬间散去,她浑身上下的血液刹时变得冰凉。
为了确认任务是否完成,朝金阁偶尔会派出监视者,可为何婚礼已经结束了,这监视者还没走……
脑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王夫人临走前留下的那几句话,她眯了眯眼,心中闪过几分烦乱。
院子里诡异的寂静了一会儿,李泺秋低着头,五指用力地攒着一根草茎。
愤恨地咬了咬下唇,她不得不做出让步。
重新抬眼看向陆以行时,李泺秋方才抗拒的神色已然消失。
她倾下身,状似亲昵地拨去插在他发中的草屑,在他耳边道:“……好吧,今晚允你宿在房中。”
-
吹灭红烛,李泺秋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鼓起的一团,爬上床榻,钻进铺好的被褥。
整晚忙碌于招待客人,疲乏之感迅速爬上四肢,她揉了揉手臂,缓缓闭上眼。
眼前一片黑暗,脑子里却莫名的清醒,不断闪过今晚忙乱的画面。
就这样干躺了好半晌,她索性放弃抵抗,重新睁开了双眼。
床下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是地铺上陆以行翻身的声音。
“……陆以行。”
反正都睡不着,她索性小声地叫了他的名字,“你是怎么去到那人市的?”
地上的人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答道:“他们以为我死了。”
她张了张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回想起人市里那张黄麻纸,她很快反应过来——
他大概是……那些人牙子收尸时意外发现的活口。
寝屋内重归死寂,只从窗外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昆虫的叫声。
夜空中突然传出一道微不可闻的衣物摩擦声,李泺秋反射性弹坐起身,敏锐地透过窗户纸捕捉道一抹划破月色的黑影。
她屏气凝神,束起耳朵仔细捕捉着四周的声响。
可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里,室外都未再生出任何动静,那道黑影更是恍若从未出现。
她眉眼压着一股寒意,颇感朝金阁后辈资质之平庸,短短一晚就能被她觉察两次。
瞄了眼地上那人,只见他已经侧着身子阖了眼,呼吸声绵长而平缓,一副睡得很熟的样子。
重新躺回床上,她强迫自己阖上眼,不去在意身旁那串多出来的呼吸声。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的意识终于开始变得模糊,最终渐渐被拽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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