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棱,照得屋内一片明亮。

    床榻上的女子肤色莹白,贴在喜被上的脸颊映着几分艳色,纤薄的眼皮闭着,眉尖蹙起,似是正在为梦中之事惊扰。

    那两排小扇般的睫毛忽闪了几下,随后缓缓睁开,露出一双覆着水雾的眸子。

    意识逐渐变得清明,李泺秋坐起身来,揉了揉因昨晚站立过久而有些发酸的小腿。

    不知是不是因为疲惫,昨晚她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充斥着光怪陆离的怪像。

    揉了揉发重的脑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探身朝榻下看去——

    地上的铺盖还在原处,但被褥已尽数叠好。

    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她意识到自己起得比平日晚了些,于是赶忙下了床榻,梳洗更衣后朝前厅走去。

    沿路的摆设并无凌乱,方一推开寝屋的门,一股香味便传入鼻中。

    方桌边,陆以行低眉敛目地端坐着,身前的碟子里摆着几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定定地注视了这个奇异的画面几秒,李泺秋走上前去,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

    纤白的手指掂起一只包子,她迟疑片刻,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陆以行被她突然的询问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很快伸手将碟子往她那边挪了挪,“买的。”

    默了两秒,她张嘴咬了口,一下子便尝出来,是斜对面吴大姐包子铺的。

    闷闷嚼了几下,她又想起些什么,“你付钱了吗?”

    陆以行微抿了抿唇,面上有些茫然,“……你昨日给了我荷包。”

    李泺秋鼓起的腮帮一滞,这才回想起来,她确实是给他塞了个钱袋,以备不时之需。

    身前的人一时没了声响,陆以行心中暗揣,又急急补充了句,“我不会乱花的。”

    此话一出,李泺秋不禁有些好笑,也不知那些人牙子的手段到底是有多残酷,竟让他一个大男人怕成这样。

    “无所谓,给你了就是你的。”她含糊地说着,扬起下巴点了点桌上的空瓷盘,“这个,去洗了。”

    刚说完她便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又忘了对面的男人是个瞎子的事情。

    刚想再添补几句,陆以行却已经伸手拿了盘子,转身朝厨房走去。

    李泺秋给自己到了盏茶,手掌闲闲撑住下巴。

    看来,这成亲也不完全是件坏事。

    磨磨蹭蹭用完早膳,一支长杆掀起了裁缝铺前的卷帘。挂在正中的牌匾完整露了出来,“李氏裁缝铺”五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几道木架将狭窄的店铺分割成好几个区域,其上有序地挂着各种款式、材质不同的布料和衣物。

    自李泺秋已经故去的父母买下铺面起,这间小铺便静静在东安街的街角立了几十年,没有任何值得引起注意的地方。

    李泺秋放了手中的长杆,瞧了眼安静跟在身后的陆以行——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裁缝铺竟然还能迎来一位新帮手。

    心头一时冒出些酸涩的滋味来,她将那些乱七八糟地思绪甩到脑后,伸手扯过陆以行衣袖的一角,带他依次熟悉铺子的各个角落。

    布匹区,成衣区,改制区……

    铺面虽小,却五脏俱全,她全程都小心地拉着陆以行,生怕他撞到了什么物件。

    行至一侧的改制台时,她停下了脚步,随手扯来张凳子放在台旁,“你以后便坐在这里,同我一起在店里迎客。”

    陆以行依顺地点了点头,循着她的力道,缓缓坐在小凳上。

    “——新婚夫妇如此恩爱,可真是羡煞旁人呀。”

    一道阳光打进店铺,又随着门帘的落下而消失,李泺秋都不用抬头,一听这声音便知来客是谁。

    “林管事。”她恭敬地叫着,暗中扯起身边仍坐着的陆以行。

    “说来惭愧,”被唤作“林管事”的男人说着,脸上浮出几分夸张的歉意来,“听闻李掌柜昨日在铺中举办婚宴,我本想来沾沾喜气,奈何府中事务繁多,实在是没能抽出空来。”

    他瞧了眼两人,将藏在身后的一方大红的礼盒拿了出来,“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真心祝愿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李泺秋顿了顿,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才伸出手接下礼盒。

    “林管事能常光临铺子就已是给了我们大面子了,”她垂了眼,朝身后侧了点身子,“这位是我的夫君。”

    “您好,”陆以行很快反应过来,朝着前方略一欠身,“在下名叫陆以行。”

    “早上好啊,陆公子,”林管事饶有兴味地拖着声音,一双小眼恨不得要黏在陆以行脸上,“……公子这眼睛,是怎么了?”

    此话一出,李泺秋毫不遮掩地皱起了眉。

    凉凉扫了眼林管事,她转身将陆以行扯进角落,“去泡壶茶来。”

    陆以行愣怔片刻,也不知心中又想到了什么,面上竟生出几分愧色来。

    他照旧未作反驳,只是低低“嗯”了声,便听话地开了铺子角落与前厅相通的小门泡茶去了。

    小门重新阖上的瞬间,李泺秋脸上的表情也消失殆尽。

    她回过头,神情中带着几分恼意,“林管事,您非要明知故问吗?”

    “怎么就明知故问了?”林管事一脸无辜,“陆公子真的看不见啊?”

    “真的,”她不耐地答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擦铺在桌面上的棉布,“我确认过了。”

    “——啊,这样。”林管事拖长了声音,边说边有模有样地在铺内绕起圈来,“但这样其实很好啊,看不见的话……只要你不说,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他看向李泺秋,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对吗?”

    ……确实如此。

    李泺秋轻轻叹了口气,瞄了眼陆以行离开的那扇门,转而问道:“林管事今日只是来送礼?”

    “当然不是,”林管事终于正色,“二小姐先前定的布料可到了?”

    “到了,都给您挑得是最好的。”

    说着,李泺秋从身后繁乱的布料小山中迅速抽出几匹,一一展开放至台上,“这几匹花缎,是我从松江商贩手中淘来的上品。这几匹是吴绫,吴州布坊今年仅剩的余料。”

    手下的布匹柔滑垂顺,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是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东西。

    她调侃道:“二小姐口味可真挑,净知道要些市面上难找的东西。”

    “可李掌柜不还是一一办妥了吗?”林管事满意地弯了弯眼,从怀中掏出一个颇有分量的包袱递了过来,“这是您的酬劳。”

    李泺秋抬手接过,面庞上终于浮出几分笑意,“替泺秋谢过二小姐厚爱。”

    -

    出了铺子,陆以行沉默地向前走着。

    方才虚虚勾起的嘴角逐渐下沉,他那张俊俏的脸庞很快失去了表情,变得冷漠无比。

    他并非爱笑之人,只是扮笑装乖了几日就已经疲惫不已。

    好不容易能够脱离他人视线一段时间,他现下又要事亟需完成。

    一路疾行,跨过厅院交接处昨夜将他绊倒的那道门槛后,他轻巧回身扫视了一眼——

    屋脊上一片空旷,看来那位技术拙劣的追踪者暂时不在岗。

    他冷哼一声,快步走至那棵挺拔的玉兰树下,两只并拢放入口中,细细吹了声口哨。

    一只信鸽闻声而来,扑闪着翅膀停在他曲起的食指上。

    手上的重量似乎比之前更大,他瞥了眼信鸽鼓出的白色肚子,低低嘀咕了句“又胖了”。

    取下信鸽腿部的皮套,他从中取出一张纸片。

    展开来,纸片上只仓促地写着几个字:“范遥明日入宫。”

    他眉头紧蹙起来,垂在身侧的五指下意识地攥紧了——

    他沦落到如今的这个地步,可以说全是因为这个范遥。

    那日他任务出了差错,一路被范府官兵围追堵截,这才不得已混入死人堆里掩藏踪迹,却没想到正巧遇到那些良心被狗掏了的人牙子……

    指尖轻轻一碾,纸片瞬间化成无数碎屑。

    他不知道昨日演的那出荒唐戏有没有骗过那位追踪者,可范遥这可疑的举动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

    神色一凝,陆以行心下生出几分烦躁。

    将皮套倒扣在手中摇了摇,几团被裹住的草叶零零落落滚了下来。

    这草叶只生在特定区域,世间尤为少见。

    它有个神奇的功效,碾碎后溶入水中,滴到眼中便可使眼球浑浊,却不伤害视力。

    健全的奴隶被带入人市后很快就会被卖出,为了拖延时间,他用了草叶伪装眼盲,本想避过风头之后就离开……

    回身看了眼来时的路,他眼中的寒意稍稍化开了些。

    意料之外的,他这个“瞎子”不仅被买下,甚至还成了个亲。

    不过,看那女人方才嫌他拿不出手的模样,这方小铺估计也不会容他太久了。

    买他那日表现得如此良善,一副毫不在意他眼疾的模样,现下却又如此在乎他人的评价……

    真是个矛盾的人。

    无声叹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将草叶装进贴身暗袋中,心道自己身后那些事还是不要牵扯上这等无关人士为妙。

    范遥明日就要入宫,那今晚必须要行动。

    不禁有些犯难,偷跑出来通个信尚且困难,他又要怎么在那位随时随地都要使唤他的夫人眼皮下溜出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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