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裁缝铺内灯盏尽亮,灯火通明。
李泺秋和陆以行对坐桌边,手中各执一盏茶,低着头不说话。
一截断掉的素簪,和一只湿了大半的荷包放在桌中,灯影落在上头,活像飘荡的黑色鬼魂。
李泺秋素白的指尖动了一下,盏内茶水随之一晃。
她掀起眼皮,眼眸幽深,如有暗影浮动。
“你”
“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都在下一秒噤了声。
陆以行轻咳一声,不大自然地垂下眼去,长睫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淡色的阴影。
“你,”李泺秋定了心神,目光落在他乌黑的发顶,“什么时候看得见的?”
已是深夜,东安街上的鸡都睡了,裁缝铺内静的落针可闻。
陆以行转了转茶盏,看着面上的波纹,缓声道:“昨日。”
圆宝被两人的动静吵醒了,振着翅膀飞到桌上,好奇地围着桌上那两样东西打转。
陆以行瞥了眼李泺秋,淡黄的烛光打在她莹白的侧脸上,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茶盏,正静静等着他往下说。
“街口馄饨铺的陈氏,似乎与你很是相熟。”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李泺秋闻言抬起头来。
“那日她找来铺子上,给我塞了一方药,嘱咐我每日煎一服。”他分外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自己都有些没信心,“……这药还挺好使的。”
他飞快看了眼李泺秋的脸色,示弱道:“我不该骗你。”
“是我瞧见了主人家的腌臜事,贪生怕死不想让人知道我眼睛好了。”
他垂下头去,闷闷地道歉:“我不该骗你,不该现在才告诉你。”
李泺秋眉间一拧,正要反问,圆宝却突然啄了下那根簪子。
鸟喙同簪声撞出“铛”的一声响,也将她心底那几分底气给撞散了。
陆以行没说话,唇角抿了下,眼神默默落在素簪那无比锋利的尖头上。
屋内又是一片寂静,半晌,李泺秋面无表情地掂起那根簪子,将尖头那端放到灯下。
圆宝跟上来想要啄,被她轻轻用手臂隔开。
“我也不该瞒你。”
烛光散落在簪子上,又在桌上反射出半透明的光影。
李泺秋颊边绷得紧紧的,语气倒是十分淡然,“裁缝铺,其实不只是裁缝铺。”
陆以行愣怔一瞬,就又听她接着道:“我爹,过去偶尔也做些武器生意。”
“他走了之后,我时常回想起那些同他一齐打磨铁器的午后。”
“加之裁缝铺营收一般,我虽只从我爹那儿学了些皮毛,但也会私下接些订单。”
她放了簪子,轻声道:“对不起。”
茶盏的碎片散落在地面,簪子捅出的洞也仍在墙上。
李泺秋盯着自己修剪圆润的指甲,唇瓣翕动几下。
她还有事情想问。
她想知道他方才走路为什么没有脚步声,想知道他是如何在黑暗中用荷包击碎她的茶盏。
陆以行脊背挺直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膝上的袍子。
他也还有事情想问。
他想知道她半夜不睡觉在外头做什么,想知道她是如何把那簪子擦着他耳朵狠狠掷入墙中。
但他们都不敢问。
他们怕,怕对方反问自己一个新问题,自己一下子编不出来了。
两人各怀鬼胎,不约而同垂下眼,不再言语了。
还是圆宝“咕咕”的叫声打破了平静,它一下子跳到李泺秋身前,几根鸟毛飘在空中。
李泺秋鼻腔里一下子痒了起来,她侧过身去,下一秒便打了个喷嚏。
回过身来,陆以行已经把圆宝揽到了自己这边,她脸上有几分挂不住,掩着半张脸,声音中带了些鼻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陆以行抬眼,正对上她清亮的双眸。
他缓缓摇了摇头,想了下,也问道:“你呢?”
李泺秋笑了笑,也摇了摇头。
她看了看桌上的东西,伸手将簪子拿了回来,疲惫道:“我有些乏了。”
陆以行眨了眨眼,将还沾着茶水的荷包也拿了回来,“我也。”
“那便歇了吧。”李泺秋说着,抢先站起身,转头往寝屋走去。
“嗯,晚安。”陆以行也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随手灭了灯,转身回房。
两人急急掩上房门,均靠在门后呼了口气。
裁缝铺内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但漫漫长夜,总有人无心睡眠。
-
一连好几日,李氏裁缝铺内的气氛都颇为冰冷。
这厢李泺秋不小心撞掉了放在桌边的布料,坐在边上的陆以行好心给她捡起来,两人互相客套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继续做手中的事。
王夫人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番诡异的场景。
她将手里的食盒“咚”地放在柜台上,扬声问:“吵架了?”
闻言,两人具是一僵,不约而同回想起前几天夜里的光景。
还是李泺秋先停了手上的活计,好声好气答道:“没有,事情有些多罢了。”
王夫人瞧着她,没过多怀疑,转而问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李泺秋疑惑,“出发去哪?”
王夫人这下没忍住,给她抛了个白眼,“给道观裁的衣服,不用送去了啊?”
李泺秋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今日下午同道观那边的人约好,要将一批新制给香客留宿用的衣物送去。
“要不是我今儿个正好要去边上亲戚家送吃的,你这生意是不打算做了是吧?哎呦,我真是担心你家店哪天倒了。”王夫人吊着嗓子数落她,又斜着眼瞟了下陆以行,“没一个长脑子的,还不赶紧去收拾?!”
介于王夫人的威压,两人收拾得格外快。
东西有些多,李泺秋同木匠铺借了辆板车,想要将衣服一叠一叠堆在上面,然后拉着去道观。
她摆好了东西,又在上头捆了绳子,这才走到前头,想要试试车子的重量。
她伸手抓了车前的横杠想要往上抬,却一下子没抬起来。
王夫人站在边上,双手抱胸眼神犀利,全然没有来帮忙的意思。
李泺秋不由有些尴尬,正攒着劲儿想要再试一次,就见陆以行急急忙忙地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他也瞧见王夫人不善的神色了,来不及多问,便将手上拿着的一只帷帽一把扣在李泺秋头上,然后回过身,十分轻松地抬起了板车。
“走吧。”王夫人没等两人再客套,直接转头朝前走去。
李泺秋磕磕绊绊走了几步,才得空抽出一只手将头上的帷帽扶正来。
悄悄从帽帘的空隙中看了眼陆以行,阳光打在他纤薄的脊背上,看着着实不像个能做粗活的人。
可她却觉得,自己手虽然搭在车把上,却没使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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