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李泺秋在家中休息了好一段时间。
再前往英国公府授课的那日,天色明亮,气温宜人。
那种令人感到不适的燥热之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减淡的,街道上时不时有风拂过,其中挟着几丝凉爽之意,将道旁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
不知不觉中,夏天似乎快要走到末尾。
熟门熟路地从侧门入了府,李泺秋跟随引路的小厮走了一段,便瞧见在路边伸着脖子等她的裴思芸。
她穿了身淡粉色的裙子,乌发在脑后盘了个髻,露出白嫩的小脸。
今日谢雨晴也在,她昂着头四处张望着,头上的发饰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撞击声。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挽着手站在一块儿,活像两只从窝里探头来看热闹的小鸟。
看到此景,李泺秋不由得笑起来,“裴小姐,谢小姐。”
裴思芸眼睛一亮,上前来几步,空着的那只手熟络地挽上她的胳膊,“泺秋姐姐,你可终于来了!”
带路的小厮自觉地先行离开,几个婢女远远地跟在后头,一大两小三人沿着石板小路,慢慢悠悠地朝绣房那边走去。
“姐姐,”谢雨晴学着裴思芸的模样小声唤着,好奇的眼神隔着中间的裴思芸望过来,“……你身子可还无恙?”
谢雨晴上次授课时请假了,算起来,李泺秋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
她忽略裴思芸脸上浮现的心虚,含笑看过去,只觉得谢小姐又长高了不少,“我已经康复了,多谢谢小姐关心。”
绣房和一段回廊相连,三人聊着天,从院子走入廊下,这才注意到有个人影正从对面那端走来。
裴思芸是最早注意到那位华袍女子的。
她迅速扯了扯谢雨晴的胳膊,后者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思芸!”
还隔着一小段路,那位小姐便笑着唤了声,莹白的牙齿露出来,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声音清亮柔和,一下子便钻进人心里。
李泺秋晃了下神,随后赶忙恭敬地弯下腰行礼。
她刚觉着这位小姐瞧着分外眼熟,就听到身旁的裴思芸开口,“穆姐姐早上好。”
心头微凝,原来是那位穆小姐。
穆苑仪目光落在两侧的陌生面孔上,面孔爬上几分疑惑,“……这两位是?”
“这位是谢府的二小姐谢雨晴,”裴思芸大方地介绍着,“这位是教习女红的李泺秋李夫人。”
穆苑仪眉目舒展开,笑眯眯地冲两人点了点头,想要再说些什么,身后的婢女上前几步,小声催促:“小姐,世子还在等着您呢。”
这样一说,穆苑仪如梦初醒,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你不说我都差点忘记了!”
她匆匆同三人道了声别,带着婢女急急忙忙朝前走去。
李泺秋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看到她一头随着动作飘动的青丝,和上头精致的鹅黄色发饰。
“穆小姐怎的这么迷糊,”谢雨晴瞪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愤愤出声,“同世子见面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记!”
裴思芸也转过了身,她看了眼穆苑仪走远的背影,随后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身旁谢雨晴,“切,不是所有人都要把你觉得重要的事情都放在第一位好吗?”
谢雨晴小脸一白,眼框里迅速覆上一层水雾,在开口时声音带了些颤,“——你!”
眼看两位冤家又要吵起来,李泺秋忙挤进两人之间,将她们分隔开来。
“二位小姐,我们不吵架,”她手掌温柔地按在两人背后,推着她们往绣房里走,“今日的课程已经被耽误了好些时间,我们赶紧开始好不好?”
一行人进到绣房中,两位小姐在各自的小木桌前坐下了。
谢雨晴咬着唇,神情还低落着。
李泺秋摆布面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但也顾不得太多,课程便在这样别别扭扭的气氛中开始了。
今日的课程内容主要是复习一下先前课上学过的技法,然后再学几道新的针法。
粗略讲解之后,李泺秋轮流蹲在两位小姐身边指导拿针。
两人的家教都颇为严格,一看便明白,在这段她无法授课的时间里,她们也没有懈怠练习。
这倒是让李泺秋生出几分自责来,她这一病,倒是耽误了授课进度不少。
看来回去之后要重新考虑一下授课内容,将后头稍难一些的技法提上来。
直到下课时,谢雨晴低落的心情才恢复了一些。
不过她仍不大乐意同裴思芸说话,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东西便带着候在外头的婢女离开了。
裴思芸背挺得笔直,始终未回头去看。
她收拾好东西,拉开了绣房的门,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手上停顿了一会儿,又将门关上了。
李泺秋正忙着将银针插到卷成一卷的布匹上,听声音还以为裴思芸已经离开了,须臾却听到一阵小小的脚步声停在自己身前。
她抬起头,看见裴思芸分外稚嫩的小脸。
只是她面上那种常带着的娇俏可爱的神情消失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李泺秋,眸中有些她读不懂的情感。
“泺秋姐姐,你当真觉得哥哥和穆姐姐很相配吗?”裴思芸冷不防地问。
李泺秋愣怔了一下,旋即脱口回答道:“那是自然。”
听到她的回答,裴思芸眉间拧起些,纠结了好一会儿,忽地沉沉叹了口气。
“……只不过,”她语气有些低落,“不知道哥哥会不会伤心。”
李泺秋不明所以,只是沉默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裴思芸望着她,大眼睛眨巴了几下,“泺秋姐姐,你知道我和哥哥为什么那日突然去找你来府上当教习娘子吗?”
李泺秋顿了顿,这事她确实不知道内情。
她垂下眼,安静地摇了摇头。
“因为原来从绣坊来的未婚娘子,”裴思芸唇角勾起一抹坏笑,“她喜欢我哥哥。”
李泺秋默默将这话念了几道,心头一跳,突然受惊般抬起眼来。
这下弄得裴思芸有些恼火,“你能不能别想这么多,是谢雨晴那个呆子把人折腾走的,她喜欢我哥这件事估计只有她自己觉得别人看不出来了。”
李泺秋吞咽了下,干涩答道:“这样。”
“我总觉得,”裴思芸斟酌着用词,此刻成熟得看起来全然不像这个年岁的孩子,“哥哥应当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她眼神四处飘了下,突然变得坚定起来,“哥哥跟我不一样,他同我认识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他从来不和我透露心事,也从来不会依赖于任何人。”
“他好像,一直是一个人往前走。”
裴思芸顿了顿,语气有些纳闷,“他好像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所以我不明白,他怎么对同穆姐姐的婚约一丝意见也没有。”
“他明明……应该会有别的主意的。”
李泺秋看进她明亮的眼底,突然想起王夫人许久之前同她说的那个传言。
裴思芸眉间皱得越来愈紧,她有些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怪异的感觉,“我只是说万一,万一……他,他有自己喜欢的人呢?”
李泺秋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布卷,她定定地望向裴思芸,好半晌才说道,“小姐,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闻言,裴思芸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很多选择都是身不由己。”
她淡淡说着,低下头去继续收拾桌面,“这个道理,裴小姐应该比我清楚得多。”
身前的人好一阵子没出声,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随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关门声。
李泺秋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室内。
双目微微有些怔神,好半晌过去,她唇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轻轻地摇了摇头,方才那番说给裴思芸的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
离开的时候,林管事特意赶来送她。
林管事在前,李泺秋跟在后头,两人今天都有些沉默。
进入茂密的竹林中时,林管事才放慢了脚步,转过身迅速塞了个荷包到她手里。
李泺秋一刻未停顿地将荷包揣进怀中,指尖顺势摸过角落上的特殊刺绣。
是裴见安的命令。
没过多久便走到了侧门,她同林管事客气地道谢,然后推开了门。
出了侧门,她下意识地朝墙角望去。
那儿空空的,没有人在等她。
心头一阵无来由的失落,她转过身,沉默地朝朱雀大道走着。
那家她最喜欢的糕点店没人排队,她走进去,习惯性地买了一包黄豆糕。
这家的黄豆糕说是纶城最好吃也不为过,糯米柔软有弹性,外壳炸得酥酥的,撒上一层又香又甜的黄豆粉,虽然偶尔会呛人一喉咙,但味道属实是美味极了。
荷包里似乎装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走动时轻轻地蹭到李泺秋腰腹上的皮肤。
她慢慢悠悠地走着,打开纸包,随手塞了个黄豆糕到嘴里。
黏糊的糯米让咀嚼变得分外艰难,黄豆粉的甜味在口中蔓延开来,她却有些食不知味。
……什么时候甩掉这段用于伪装的婚姻呢?
她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个问题,方才那种可怕的依赖之感让她心中生出些不安。
兴许就在不久之后吧。
她会听裴见安的命令的。
-
李泺秋今日走得慢,好半天才走到东安街。
方一到街口,她就远远瞧见了裁缝铺门口热闹的景象。
心中不禁有些恼,她这生意不是还挺好的吗?
不过稍稍走近一些,她便发现自己误会了——
热闹的哪是她的铺子啊,分明是隔壁的肉铺。
一辆驴车停在肉铺外头,上头下来了好几个人,手上拿着大包袱。
王夫人上蹿下跳地围着一个女子,阿兴和王大伯也兴奋地站在一旁。
隔得太远,李泺秋实在是看不清中间站的是谁,只觉得好久没有看到王夫人如此开心了。
她心中好奇,脚下的步子也随之变得急了些。
正朝前赶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更急的脚步声。
她面色一凛,倏然回过身去,下一秒便同刹不住车的陆以行撞了个满怀。
鼻尖狠狠磕在他胸膛上,她脚下一个踉跄,还未反应过来,背后迅速多了一只扶住她的手掌。
同她身上一样的皂香味窜进鼻腔,她慌不择路地扯着他的衣袍站稳了,这才觉得背后那只手分外滚烫,温度透过衣裙浸到背部的皮肤上。
她莫名有些心慌,站稳后很快向后退了些,将陆以行的手甩开。
面前的男人也有些手足无措,她瞪着他,还未说话,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
两人一同侧过头去,陈夫人正牵着风儿,在馄饨铺的挡板后看着他们呢。
看到对方脸上揶揄的笑容,李泺秋脸上一下就红透了。
她张了张唇,想解释些什么,一下子又有些语塞。
倒是陈夫人看出两人的困窘,先说话了,“吵架了?”
看方才李泺秋那恼怒的神情,分明是陆公子惹人生气了。
她笑了笑,伸手捂住风儿的耳朵。
“夫妻没有隔夜仇,陆公子多哄哄泺秋,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陆以行唇瓣翕动了下,却没发出声音。
他耳根烫得不行,飞速扫了眼李泺秋,愣愣地同陈夫人鞠了一下,“多谢夫人。”
这下李泺秋更气不打一处来了。
他乱谢什么啊?
这不是相当于把这莫须有的吵架给应下来了吗?
喉中轻轻哼了声,她斜他一眼,掉头便走。
陆以行不明所以,长腿跨出几步赶上去,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袖子,又二话不说接过她手中的黄豆糕帮忙拿着。
陈夫人的男人正巧这时候回店里来了,两人一同站在挡板后,看着小夫妻相携而去的背影。
瞧了自家早已老夫老妻的夫君一眼,陈夫人不由感叹,“哎哟,年轻真好。”
陆以行紧紧跟在李泺秋身后,看着她微微鼓起些的脸颊,好一会儿才出声,“真生气了?”
李泺秋听出他声音中几分清淡的笑意,面上更冷了。
只是方才染上的红晕还未腿尽,这下看着不怎么有威慑性。
陆以行观察着她的神色,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上次在雨中拦住的那只流浪小猫。
不过倒也不敢再逗她,只挑些好话说:“香料坊的老伯教了我几道家常菜,午膳由我来做吧?”
他又说了些谎,香料坊里压根没什么老伯,这些都是徐璟同他说的。
李泺秋侧目看了他一眼,心中默默思量着。
陆以行来后,经常照顾她的吃食,但大都是在外头买现成的,或者二次加工的,几乎没怎么自己动手过。
她抿了抿唇,觉得他学下做饭也是理所当然的。
陆以行狭长的眸子盯着她,手上拎着的纸袋摇摇晃晃,他突然又想起徐璟还教了他几道甜品的做法,正要一同说了,却被另一道明亮的声音生生打断了。
“——泺秋!”
那位一直被王家人簇拥着的女子终于露出些脸来,她手上挥动着帕子,伸长了脖子冲两人这边叫了声。
李泺秋循着声音望过去,眼睛蓦地一亮——
王姐姐!
她是王夫人的大女儿,好几年前就嫁出去了,李泺秋以前同她关系挺好,成天被她像妹妹一样照顾着,但她嫁人后见面的次数就少了很多,上次见恨不得要追忆到一整年之前了。
顾不上陆以行想说的话,她小跑着迎上去,伸开双臂想要抱一抱许久未见的人,却一下子被王夫人、王屠夫,还有阿兴一块儿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她吓得忙收回手来,一脸不知所以。
几步之隔外的王姐姐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幕,不大赞同地开口:“爹,娘,没有这么夸张啦。”
王夫人瞪她一眼,教训道:“这才几个月啊,当然得小心些。”
……几个月?
面前的母女不由分说又争了起来,李泺秋满头雾水地听着,心中渐渐也有了些猜测……
果不其然,同娘亲吵嘴完,王姐姐明媚的双眼看过来,笑着说道:“泺秋啊,我怀上了!”
李泺秋双眼一下子瞪大了,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同对方道喜。
王姐姐怀孕这事儿,可以追溯到好几年前了。
自嫁人之后,王姐姐就特别想给夫君生一个大胖孩子,但是却好几年都没能如愿。
王姐姐夫君那边倒是开明得很,不催也不急,这样的宽容反而让王姐姐内疚起来了,当时每每回娘家,都要同李泺秋哭哭哒哒地倾诉一会儿。
也请了良医,每次诊脉的结果都是两人身子都没问题,静候佳音即可,但候着候着……总之王姐姐一直没能候来她的佳音。
本来同夫君关系还挺好的,因为生孩子这事儿弄得有些神经质了,两人还小吵过几架。
不过好在双方都是明事理的,吵归吵,睡醒了把话说清楚,很快便和好了。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李泺秋还以为她已经放弃怀孕这事儿了,没想到这下真的给候到佳音了。
怪不得王夫人方才看着那么开心呢。
王姐姐拉着她的手兴奋地又说了好一会儿,才注意站在后头的陆以行。
李泺秋成亲那日她没赶回来,这人看着面生,她也不敢确定。
她上下扫了陆以行几眼,语气有些犹豫,“这就是……你那位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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