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人行于夜,衣袂猎猎。

    细雨藏在风里,悄悄洒在屋脊,凉亭,翠绿的松柏上。

    金幼筠独自倚在窗前,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秋雨,心思却不知已飘往何处。

    傍晚用膳时,老太君突然解了她的禁足,这原是好事,可后面的一番话却让她的高兴打了折扣。

    原来表哥跟她分开后还去了祖母的院子,一番交谈下来,祖母就动了将她许配给他的心思。

    她记得祖母的原话是,“阿宁是个好的,能护得住你,对你也有心。”

    这本是寻常话,可她突然就想到了还愿那日遇到的歹人。

    王康宁将她护在身下时,那人的刀本就已经落下,却在见到王康宁的样子时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她不愿多想,更不愿怀疑表哥,可是她又突然想到了自己前世的死。

    从她被禁足到身亡,她只见过萧经略和王康宁,也只吃过两人给的东西。

    金幼筠很烦躁,她虽然性子跳脱了一些,可也知道,王康宁从小就对她极好,前世直到她死,王康宁也都是一个人,身边从不曾红颜知己之类的人物。

    前世,在所有人都认为她强了萧经略时,只有他相信她,表示愿意等着她。

    如此美好的人,她舍不得怀疑,可事实又让她无法像脸上表现出来那样平静,自然高兴的心情也会变得莫名烦躁。

    金幼筠坐不住,起身来到抄手游廊透气,夹着水汽的微风吹在身上,沁人心脾的凉爽顿时就从四肢百骸传到了心窝处。

    她缓慢悠闲的踱步向前,纤细的手臂伸到廊道外,绵绵秋雨飘落在她粉色的薄衫上,细雨越积越多,从星星点点的浸湿,到连绵深色。

    忽然,金幼筠听到了一道幽深,哀婉的乐声,浊而喧喧在,悲而悠悠然,这是身处凄境却依旧自在的豁达。

    她突然有些好奇,是什么乐器能发出这种声音,又是谁有如此才情。

    她寻着乐声转过长廊,来到主院和罩房之间的花园。

    说是花园,此处依旧无花,这是金公府唯一让她觉得遗憾的地方,也是前世状元府唯一令她满意的地方。

    此园以柳树为主,东北角有一处乱石堆砌的池塘,池塘边坐着一个灰白的身影,任由绵绵春雨落在他乌黑的发间。

    金幼筠挪动的脚步刹时顿住,在去与留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脚步刚刚调转,哀婉的乐声骤然停歇,萧经略低沉沙哑的嗓音在雨夜响起。“小姐找到新人,就不需要在下了吗?”

    噔!

    金幼筠觉得,若非她刚才一直在平坦如湖面的廊道上,只怕这会儿一定已经被园里的鹅卵石路给绊倒了。

    两世为人,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听到萧经略如此说话,虽然依旧平静无波,可她总觉得里面好像潜藏着无尽委屈。

    她犹豫了一下,终是停了下来,依着朱红的柱头,抬头望向夜空,无边黑夜中,竟有一颗星星在雨夜闪烁。

    “你刚才吹的是什么东西?”

    萧经略低头看向手里平底卵形的乐器,这是用来诱捕猎物的陶埙。

    “小姐会赶在下出府吗?”

    秋雨还在绵延,萧经略的声音好像含在了雨里,化在了风里,缥缈悲凄得让人连做梦都不敢这样想。

    金幼筠大概猜到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索性也就承认了。

    “你的房间是我砸的。”

    “在下知道。”

    “不生气?”

    “小姐自有小姐的道理,在下又岂会生气。”

    不管萧经略话里有几分真意,金幼筠都必须得承认,这话听得她很舒服。

    烟雨朦胧中,廊下梅花灯盏的光亮被模糊,乱石堆砌的湖边,样貌俊美的男人姿态随意的坐在一块大石上,单腿屈膝,洒脱得如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金幼筠有一瞬间的迷茫,这又是她不曾见过的萧经略。

    “那人是文章写得比在下好,还是字比在下仿得像?”

    “……”文章谁写得好,她还真不知道,但字绝对是萧经略更像。

    前世在萧经略成为他的代笔后,她心血来潮自己做过一次课业,结果祖母直接问她是不是找人代笔了。

    当时她可是吓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祖母已经发现了萧经略的存在,结果却是她太久不曾写字,手生变了样。

    后来再换成萧经略代笔后,祖母倒是一次也没怀疑过。

    只是今晚的萧经略太陌生了,一连问出了两个让她觉得绝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的问题。

    面对如此小气的萧经略,金幼筠实在没经验,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可就在她愣神的功夫,萧经略已经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廊下。

    不知为何,金幼筠下意识就想要往后退,好在她立刻醒悟过来,却见萧经略向她伸出修长的手,刚才的陶埙正乖巧的躺在上面。

    “这是陶埙,小姐若是喜欢便留着。”

    金幼筠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她是挺喜欢这个声音,可她不会吹,留了也是无用。

    “不用了,本小姐不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两世情消,他和她终究也只是他和她。

    萧经略拿着陶勋的手一紧,漆黑的眸子静静的望着着金幼筠,无声无息……

    这幅样子莫名让她想到了前世,彼时刚成亲不久,她不许他靠近自己五丈之内,所以某个不经意的回眸时,她总能看到他这样望着自己。

    刚开始她还觉得挺渗人,后来就只觉得烦。

    或许就是这样,当她看到萧经略徒手杀人时,才会震惊大过害怕吧。

    风过无痕,衣袂翩跹,粉色薄衫微微敞开,露出莲花刺绣的浅白兜肚,金幼筠随即打了一个寒颤。

    萧经略上前半步,突然顿住,喉结上下滚动,“天冷,小姐快回去吧。”

    金幼筠点点头,转身往回走,刚行到转角处,她突然停了下来,头也不回的说道:“当初带你回府时,我曾允你待到金榜题名时,此话依旧作准。”

    “我无所谓你是否背恩忘义,但你若要恩将仇报,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不会的。”萧经略低头行礼,态度恭敬谦和。

    待到金幼筠离开后,他才缓缓看向手里的陶勋,白净修长的手指慢慢聚拢,巴掌大的陶勋瞬间化作齑粉。

    他神色平静的张开手,望着四散的齑粉,薄唇轻启,“没用的东西。”

    昭和三十七年,秋。

    皇上多年没有动静的后宫传出喜讯,一连三个妃嫔同时怀上龙种,昭和帝龙心大悦,特准加试,于农历十一月开设恩科,殿试设于年后,获封三甲,形同正科。

    科举,天下之士,莫不关心。

    春闱每三年一次,而最近的一次就在明年开春,如今有了恩科,一年就有了两次机会,禹国学子喜色溢于言表,纷纷摩拳擦掌,动身赶往京城。

    一时间,恩科之事议论者繁多,就连秋猎场上,也有人提议来场文试。

    金幼筠本不想同意,可这次秋猎本就是为了弥补聚宝楼店庆宴而准备,她自然不好扫了大家的雅兴,只能硬着头皮让人下去准备纸墨笔砚。

    右威将军贺鼎天常年驻守在禹国最南边,今次贺老将军病重,其独子贺岁年归京看望,老太君便做主让金幼筠邀了他一起。

    贺岁年自幼习武,又身处武将世家,对文人风骚尤不在意,因此他对文试并无兴趣,直接提箭上马围猎去了。

    作为一个连课业都要别人代笔的人,金幼筠对此自然也不感兴趣,安置好体弱的唐柳音后,她也跟着跑了。

    午后阳光普照,驱散了连日阴雨的惆怅。

    林子外,各家子弟手持良弓,摩拳擦掌。

    猎犬汪汪狂吠,扯得缰绳后的人频频出线、天空猎鹰盘旋啼鸣,一副随时都要俯冲而下的样子。

    金幼筠喜欢围猎,为此还特意养了一直猎鹰,是特意托人出胡北带来的幼崽。

    此刻她身穿绯色戎装坐于马背,一只黑色猎鹰立于其肩。

    娇俏美人,墨黑雄鹰,没有什么比这一幕更加明艳动人。

    一时间,各家子弟都向她投去了明显惊艳的目光,果然美人不管是什么类型,都将是人群中璀璨的亮光。

    贺岁年主动策马过来,稳稳的停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抱拳朗声道:“永乐乡君,林中地势复杂,野兽凶猛,你我同行可好?”

    “贺小将军不怕被我抢了头筹就行。”

    金幼筠巧笑嫣然,没有半分扭捏之态,贺岁年顿时好感倍增,扬言要跟她来场一对一的比试。

    恰在此时,号角声响,猎鹰振翅高飞,金幼筠手中马鞭一扬,率先冲了出去。

    贺岁年爽利一笑,驾马去追,身后百骑竞相奔跑,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鲜衣少女,英挺少年,竞相弯弓,起哄声顿时喧嚣尘上,引来营地众人侧目。

    众人随声望去,只来得及看到一群模糊的影子,人群便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经略站在人群后方,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深邃的目光望向人群消失的方向。

    驱光的蛾子很讨厌,他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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