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船身重重地震荡,伴随一身闷响,浓绿玉佩粉碎。卢禾玮跌倒在地,他的兽爪逐渐恢复成五指,尖牙也回归正常,显然兽化同样有时效,在力竭后就丧失作用。
楚在霜正要迈步,忽感喉间腥甜蔓延,脸色惨白地冒虚汗。她猛然捏住衣料,控制不住地躬身,识海如今变成死海,浑身力气像被抽干,竟提前进入虚弱状态。
双剑合璧击退卢禾玮,也耗尽楚在霜的灵气。
难怪爹爹只教单剑,她稍一挥出双剑,体内就一片干涸,此刻快跪倒在地。
小释惊呼:[他还有动静!]
趴地的卢禾玮手指颤动,失去兽化特征,却在挣扎起身。他抬起眼来,眸光中迸发出一股恨意,就算不再有狼人实力,却依然有狼人狠劲儿。
这一回,不用楚在霜开口呼唤,小释声音就自发收声。她脑海中安静下来,此时识海灵气枯竭,在绝对的危机面前,又变成绝对的冷静。
接下来不是战斗,完全是混乱厮打。
两人都没有任何灵气,在船板上凶狠地缠斗,宛若在牢笼里撕咬的兽。没有丹药,没有术法,没有武器,最为简单的拳打脚踢,失去修士的仙姿,只留下好勇斗狠、你死我活。
真奇怪。
她甚至不懂他为何如此恨自己。
一旦他猛锤她数拳,她就要暴踢他几脚,不是斗法,就是斗殴,粗暴扭打让她想起幼年,也曾跟他这般争夺东西。
那是楚并晓捡到的湿羽小鸟,被雨打落后掉地上,楚在霜逗完想放掉,卢禾玮却故意捏它,还边捏边哈哈大笑。
孩童争执总来得莫名,最后是长辈赶来,分开变脸的二人。卢恒州当众将卢禾玮训斥一通,只将儿子骂得狗血淋头,楚辰玥和肃停云却没多说什么,反而私底下询问楚在霜缘由。
楚在霜坦白:“我不喜欢他。”
“那你厌恶他么?”
“这有什么差别?”
“喜欢的反面是不喜欢,但厌恶就更深一层,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年幼的她略加思索,认真地回答:“那我只是不喜欢他。”
楚辰玥一捏她脸颊:“霜儿是个公允的小孩。”
她只是不喜欢卢禾玮,但卢禾玮应该是厌恶她。
他总埋怨兄妹俩不带自己玩耍,偶尔还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后来发现这源于她对他的无感,便尖酸刻薄地挑剔她修为,时不时就要找茬儿生事,故意将兄妹二人隔开,好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浪花翻滚,船板颠簸。
楚在霜差点被卢禾玮撞进水中,她发射袖箭一勾桅杆,又拽着云锦绳吊回来。带箭长绳似蛇般游动,绕过笔直桅杆,骤然弯曲回转,反将对方甩中!
云锦绳力道惊人,卢禾玮原以为她会落水,不料她反应极快,不但悬空拉回来,还将自己拖下去!
哗啦一声,水波飞溅,涟水术在湖面炸开,转瞬四周彻底沉寂。
楚在霜方才拼尽全力,也不知术法是否有用,她探头观望卢禾玮生死,却只瞧到大片碎叶残枝,落水之人不知飘到何处。
失去灵气支撑的身躯摇摇欲坠,楚在霜踉跄着起身,想赶在自己昏迷之前,打开封印术法的牢门。她往船舱内走两步,又忍不住瞄一眼水面,依旧没看到任何人影,甚至听不见呼救之声。
或许她最初不喜欢他,但由于他总厌恶她,她也不得不厌恶他。
水面了无痕迹。
幼年相识的人消失了,连带那些易碎的回忆。
牢房内,药闻笙正在施术破阵,他忽闻开门之声,想拂袖遮掩古文,却看到熟悉的人,声音沙哑道:“霜儿,你怎么在这儿?还弄成这副样子?”
白衣少女浑身染血,濡湿发髻狼狈地垂下,如刚从乱葬堆里爬出来。
“药长老,你声音好难听,像是破锣嗓子。”楚在霜猛咳两声,她脚步发虚,一蹭脸上的伤口,明明浑身都是伤,语气却缓和起来,“为什么你精神还挺好?”
相比受伤的楚在霜,药闻笙明显神采奕奕,一改昏迷时毫无知觉,看来靠自身体质解毒。
这对他们是好事,就算她倒下,他还有战力。
药闻笙朝她招手:“快来快来,我教你破阵,等放我出来,再治疗你……”
不等他说完,无我剑就自如流动,轻巧越过封印法阵,破解牢房内的机关。
只听啪嗒一声,药闻笙感到压制解除,他发愣数秒,便反应过来,惊道:“这该不会是你爹教的吧!他就这样扒开过我丹房!”
“对不起,我也扒开了。”楚在霜小声道,“……以后再也不扒了,做坏事会有报应。”
倘若不是她好奇心旺盛,非要试试猜想对不对,不会发生被绑架的事。
“你怎么伤成这样,不但灵气耗空,而且识海虚浮。”牢门开启,药闻笙一出来,便检查楚在霜,发现她体内异样,责怪道,“你不是药修,还敢乱吃药?”
楚在霜:“……总觉得你最不该对我说这话。”
明明他才是经常乱吃药的人。
“先帮你恢复,等回门以后,再用药调理。你身体还抗药,寻常药不起效,估计更费功夫。”
楚在霜不言,不好意思说不是抗药,是她幼时吃药总吐掉,但药长老迷糊没发现。
药闻笙手指一动,施展化境之术,名为百草回甘。此术能够解毒补气,不但可以救治施术者,还能治疗一定范围内修士,将其从濒死边缘直接拉回。
金光暖融融覆在身上,如照耀万物的日晖。楚在霜发现枯竭识海运转,体内灵气开始充盈,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这只能暂时缓解你痛苦,等我给你补的灵气耗尽,你还会由于丹药饱受煎熬。”药闻笙横眉,“这是谁炼制的丹药,如此凶猛的药力,居然敢让你乱吃,应当找此人算账!”
“是红栗炼的。”楚在霜见他勃然,赶忙解释道,“但她没让我吃,是我自己乱吃……”
“哦哦哦,原来是红栗啊。”药闻笙一听爱徒名字,他音量骤低,神色也和善,安抚道,“那应该没大事,她颇有我风范,炼制出的丹药,肯定吃不死人。”
楚在霜:“?”
楚在霜:“不,她没有药长老风范,她从不乱捡东西吃。”
禁止长老随意碰瓷好友,苏红栗明显比他要靠谱。
船身晃动起来,让二人抬起头。
药闻笙取下腰间黄葫芦,说道:“我们先出去吧,这里要崩塌了。”
楚在霜闻言,跟在他身后,向船头走去:“船要塌了?”
“不,是千渡岛要崩塌了,我刚出来就察觉灵气波动,此地恐怕撑不了多久。”
她一怔:“千渡岛崩塌?”
“没错,岛主一旦身殒,岛屿就会溃散,我们不抓紧离开,会被卷入混沌之气,直接遭岛外风暴活活撕开。”
药闻笙怀疑,卢恒州将自己封印至此,就是打算败北后鱼死网破。
击杀高修并不容易,但将无法施术的高修丢进混沌之气,即便能苟活下来,恐怕也元气大伤,很难再回到岛上。
阵心,千渡岛修士彻底落败。
卢恒州作为带头者,他面对众多白衣修士,此时披头散发、宛如恶鬼,露出狰狞的神情,开怀大笑道:“楚辰玥,你真以为自己赢了?我倒要看看,没有千渡岛,又失去药闻笙,琼莲十二岛还能撑多久!”
“等着吧,你今日杀了我,早晚还有像我般的人来杀你!那时你就知道,你错得有离谱!”
琼莲十二岛不会永远安宁,总会有看不惯的人,再次涉足这片土地。
血雨之中,修士身亡。
楚辰玥扯下停云落月令,她脸色微寒,吩咐道:“通知副掌门,劈开千渡岛大阵,药长老恐被锁于阵中。”
千渡岛现在只出不进,外人很难去破阵救援,谁曾想卢恒州死前会一带一。
空中,黄葫芦变得硕大,居然能承载数人。
药闻笙将其往半空一丢,等葫芦膨胀成巨大黄云。他往葫芦头青藤上一跳,又用风系术法托起楚在霜,将她放在后面,带她御器升空。
风声呼呼而起,脚下是无边的碧绿药田,头顶是清浅的蓝天白云。只是远方,天际线处隐晦模糊,云层被某种离奇之力碾成碎片,就像陆歌当初消逝时一样。
那力量在缓慢扩散,朝着千渡岛中心的小楼汇聚,所到之处都化为朦胧的雾。暖阳、轻云、浅草、浮藻都逐渐虚化,彻底失去自身形态,连鸟鸣都彻底停住,只留下一片死寂。
倘若千渡岛曾五彩斑斓,那它现在就经历褪色,像彻底染毁的破布,最后被撕扯成条,再遭碾碎成沫儿。
楚在霜眼眸颤动,她望着此等异象,惶恐道:“这是怎么了?”
“卢恒州已死,灵气会消散,外界混沌之气就涌入,没有任何草木能存活。”药闻笙道,“实际上,离开琼莲十二岛,外面都是这样子,你们不太离岛,所以没有见过。”
她看着灰白的天地:“外面都是这样?没有草木,没有声音,甚至没有一点颜色?”
楚在霜在书上读过历史,但从未亲眼看到过实景。
“你知道我们当初,为什么不叫什么州什么谷,偏偏取名琼莲十二岛么?”
“为什么?”
药闻笙苦笑:“大战过后,除了高修创造的天地,没什么地方适宜生存。苟活的我们就像待在孤岛,被破碎花镜的混沌之气笼罩,即便知道远方还有同类,也只是相似的孤岛罢了,没办法联结在一起,所以就叫琼莲十二岛。”
花镜破裂是不可逆的,就算他们击败敌人,天地也变得残破不堪。
不管多厉害的修士,面对这一片混沌,都渺小如同尘埃,仅能在自身力量的方寸间活动。
楚在霜哑然。
巨大葫芦不断升高,载着他们脱离阵法。千渡岛也越变越小,像水面的碎冰,边缘都分崩离析,在混沌之气中陆续泯灭。
岛上清风不会继续吹过,没人再看到无边无际的游零花水田,也没人再乘舟在夕阳中赏景品茶。轻纱覆盖的小楼会消失,琳琅满目的灵草被吞噬,次日将无朝阳照亮万物,次日岛上将再无万物。
她怔怔地望着此幕,忽然就说不出任何话,只剩无能为力的酸涩。
这是注定的结局,明知卢氏父子不能再留,但眼看美好的千渡岛化为乌有,还是忍不住涌生一丝哀意。
“是不是有点难过?”药闻笙叹息,“那么多的药田消失,就算赢了也像输了,不知道我们在争什么,争完也什么都没了,当年大战是这样,现在依旧是这样。”
修士存活的天地已经够小,可仍在互相厮杀,至今都没有变化。
楚在霜点头。
“但不管多艰难的境地,总会有些东西留下来。”药闻笙见她失落不语,他佝偻身影一动,突然取出一物来,安慰道,“小孩子不要闷闷不乐,到我这边来,有个好玩的。”
楚在霜听他唤人,这才走了过去,看清鼎中灵草:“这是……”
青翠炉鼎内有水有土,宛若微缩的岛内景观,除了药田形态较小外,跟真正的千渡岛如出一辙。这里也有游零花,也有雅致的小楼,也有水中漂浮的游船,只是像给孩童解闷的玩意儿,终归就有手掌大小罢了。
药闻笙:“好不容易踏上千渡岛,总归要拿走点什么,我刚刚收集完岛上种子,随手在鼎里捏出一景,这就是用灵草种子幻化来的。”
楚在霜睁大眼:“这是什么时候采集的种子?”
他们离岛时如此惊险,她竟不知药长老何时有空,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采摘药草!
“葫芦一升空,我就在采了,不然多可惜。”药闻笙一指吸气的葫芦口,“它可以自己吸入灵草,不需要我下去亲自动手。”
卢恒州曾对他严防死守,唯恐他种植出特有灵草。他过去千方百计想登岛,却不料最后闹崩被抓来。
楚在霜捧着青鼎,她仔细端详,突然道:“我记得以前见过这个,我在千金方治病时看过。”
她犹记,药长老屋里也有不少盆景,里面不光有嫩绿的植被,还常有亭台楼阁坐落。
“对,那些也是我做的,每当我感到可惜,就会捏出一景。”药闻笙俯瞰千渡岛,目睹岛屿完全溃散,怅然道,“当然,那些地方也永远消失了。”
他和蔼道:“这个就送给你,留一个念想吧,哪天不想要了,就将种子挖出来,还可以再种灵草。”
楚在霜望着鼎中精致的小岛,根本不忍心损毁袖珍盆景,莫名就像手捧琼莲十二岛,生怕一不留神将它砸了。
她垂下眼,将它妥善收好,轻声道:“果然不是什么都没有给过我。”
光是和风细雨、鸟语花香,让她习以为常的琼莲十二岛,都是他们倾其所能给出的成果。一如袖珍的盆景,真正的千渡岛已经消亡,只在鼎中残留美好幻象。
不管是爹娘,还是药长老,他们在参破世间残酷之后,还能搭建一片祥和安稳,那就是交付手中全部,再也给不出更多了。
她望向吞掉千渡岛的混沌之气,迷雾中早没落脚之点,唯有葫芦之上还安稳。此时无风亦无声,就像漂浮在真空中,原来这就是岛外,岛外是无尽孤独。
她以为毁灭是激烈炸开,将天地直接掀起来,却不知毁灭是一片虚无,连天地都不存在。
什么都没有,一切全归零,连“灭世”的含义也彻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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