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里做买卖的商号,也甭管买卖走的是哪一路,却都讲究个踏实仔细、实诚做人,尤其是不能慢待了上门的客人,更忌讳对客人甩脸子、摆架子的叫人添堵,自然就不提铺面里外必须得清静踏实,没一些个歪瓜裂枣的青皮混混往来生事。

    要照着这规矩来论,不久之前发生在菊社门口的那场火并,倒是着实叫四九城里的老少爷们心有余悸。

    好端端的上菊社铺面里买点家常用得上的南杂玩意,刚从腰子里摸出几个大子儿的功夫,身后德造二十响手枪的枪声已经爆豆般响成了一片,当场就把好几个站在店铺里的四九城爷们吓得趴地上尿了裤子!

    这还没等回过神来,方才还笑容可掬的菊社小伙计已然从柜台后头摸出来好几把手枪,瞪着眼珠子就跟铺面外的西洋人对打起来。有略懂些军伍行的四九城爷们趴在地上瞧着菊社小伙计开枪时的手眼身法步,当时就好悬一嗓子叫出来——能在双手开枪的时候连手腕子都不抖一下的人物,少说也得在枪法上头砸进去十年功夫的苦练!

    虽说菊社的买卖做得大,可谁家请伙计的时候,能请得起这号枪法过人、给大户人家保宅护院都能一个月挣几十块大洋的主儿?

    好容易等得枪声停歇,趴在地上的四九城爷们跟被鬼撵了似的直朝菊社外头出溜,心里头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踏菊社的门槛!

    就买个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就得尝一回脑袋上头飞枪子的滋味,再想想菊社里头那些来路不正的伙计,谁还去招这麻烦,谁就是个棒槌!

    可说来也怪,巡警局的人在拉走了倒在菊社门口的那洋人尸首之后,死了好几个伙计和一名管事的菊社倒是只关了三天店门,却又悄没声地在第四天早上准时敞开了大门做起了买卖。虽说菊社里头的伙计换上了好些生面孔,可那些生面孔的伙计同样是殷勤周到、笑脸迎人,捎带着还不遗余力地朝着壮着胆子上门的主顾吆喝,说菊社里为了冲喜破煞,所有货品再降三成价钱。

    升斗小民过日子,从来就是升米把柴、针头线脑的算计着打熬。虽说菊社里头刚刚出过人命,可架不住一听菊社里所有的货品全都降价三成,一群群四九城里的姑娘、婶子们好悬就没把菊社的门槛踩平。两天功夫下来,菊社里头的生意场面倒是比原来还火爆了三分!

    从挤满了店堂的人堆里头瞧见朝着菊社走来的韩良品,一名菊社的小伙计顿时陪着笑脸分开了人群,迎着刚刚走到菊社门口的韩良品一个揖作了下去:“韩爷您辛苦!”

    朝着那殷勤迎候的小伙计拱了拱手,韩良品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他面对着赛秦琼时露出的冷酷,很是和气地朝着那小伙计笑道:“您也辛苦!我这儿问一句,左爷在店里头么?”

    扭头看了看店堂里挤得摩肩接踵的主顾,那菊社的小伙计也是带着笑模样朝韩良品应道:“还真是巧了,掌柜的刚打外面回来,这会儿怕是在后头看账呢!前面人多,我领您从后头角门进去?”

    朝着那小伙计再一空手,韩良品礼数周到地笑道:“听您的,您受累!”

    在那菊社小伙计的引领下穿街走巷,韩良品穿过了一扇开在僻静胡同里的小角门,走进了菊社店堂后面那宽敞的院落中。

    也恰在此时,穿着一身细布棉袍的左之助胜政正好从屋里走了出来。只一看站在院子里的韩良品,左之助胜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低声朝着韩良品喝道:“韩爷,你不是该在城外庄园里伺候那几头斗牛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到菊社来?”

    同样没有丝毫的好脸色,韩良品涩声朝着左之助胜政应道:“左爷,伺候斗牛的事儿倒是不在急上,反倒是我师傅我可是有半个月没得着我师傅的消息了?左爷,虽说您算不上江湖道上的人物,可四九城里场面上的规矩,您可是不能忘了?”

    倒背着双手站在客厅门前,左之助胜政冷笑一声:“既然韩爷提到了规矩,那我只能提醒韩爷一句——我们可是有约在先,要想让你那已经病入膏肓的师傅活得稍微舒服一些,那你就必须完成我交代的所有事情!可是现在你的所作所为,让我非常失望!那位水墨梅水先生,并没有像你所保证的那样,成为新火正门的供奉。而在几天后就要开始的斗牛,我也看不到你为之付出努力?”

    同样倒背起了双手,韩良品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了一丝凶光:“左爷,老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扣着我师傅在你们手里,逼着我替你们急就章的折腾出新火正门的场面,已然是赶鸭子上架的做派!哪怕是真出了什么纰漏,你可也赖不到我韩良品的头上!我还是那句话,得不着我师傅的消息,我是说死了不会再替你扛活儿,了不起咱们一拍两散伙!我韩良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倒看这事儿嘬到了头儿,是谁更倒霉?!”

    相互瞪视着对方,左之助胜政与韩良品的脸色全都阴沉得像是雷雨前布满了乌云的天空。而在韩良品的身后,方才还笑容可掬的菊社小伙计,也阴沉着面孔将手揣进了怀里,静静地握住了踹在棉袍里的南部式手枪,隔着棉袍悄无声息地将枪口对准了近在咫尺的韩良品!

    世事千般,从来是一饮一啄、因果早定的路数。

    当年火正门卷堂大散,火正门中那位占便宜没够的邱二爷,趁乱卷了火正门里几样能镇住场面的玩意离开了四九城,原本是想着去口外踢腾出个场面,也尝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滋味。却没想好容易搭上了个走口外的商队求个路途平安,却又撞见了那位阿傍爷施展手段对付商队求财!

    一个阴差阳错之下,死守着那几件好玩意不撒手的邱二爷却是入了阿傍爷的法眼,非但是小命不保,手里那点玩意也都落入了阿傍爷的手中,连胸前挂着的火正门里兽牙符、还有揣在怀里的那张异兽图残片,也全都叫识货的阿傍爷收入囊中!

    而几年后阿傍爷被围大车店,虽说是借着一具大车店伙计的尸首和自己的独门兵器玩了一出李代桃僵、借尸还魂,藏身在大车店内的地窖逃得一条活命,可毕竟阿傍爷没有齐天大圣在老君炉里时的功夫、运气,非但是没叫那场大火练出一副钢筋铁骨,反倒是叫那掺和着烟火灰尘的热气烫伤了肺管子,天晴时都一日三咳嗽,也就更不提阴雨、雪天时,只能趴在炕上一口口地朝着外头咳出血沫子了!

    或许是不想自己这身功夫失传,又或许是想着要找个徒弟来替自己出这口恶心,身子骨已然衰弱得风吹即倒的阿傍爷从人牙子手里精挑细选,买下来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当了自己徒弟。为掩藏形迹,阿傍爷甚至连这孩子的姓名都没更换,依旧是用了韩良品的本名。

    一老一少在口外荒村中相依为命,靠着阿傍爷当年抢回来的那些财物,日子倒也过得算是舒坦。也是韩良品悟性颇佳,小十年的功夫下来,不但是把阿傍爷的一身功夫学了个八九成,就连那张异兽图残片上记载的玩意,韩良品居然也按图索骥般连蒙带猜地学了个大概齐,尤其是在调教斗牛的邪门路数上,居然就无师自通般地琢磨出了几分火候!

    可还得说是少年人不知收敛,自觉身上带着几分功夫的韩良品一个疏忽之下,身上带着的那对新打造的银牛角却是落入了前往口外收买古董的南沐恩眼中。略一打听琢磨,南沐恩自然明白那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垂垂老朽,居然就是当年凶名昭著的阿傍爷!

    虽说觊觎着阿傍爷当年劫掠到手的那些财物,可南沐恩倒也知道凭着自己的那点江湖人脉,怎么也收拾不住阿傍爷。这要是去找四九城里那些牛皮吹得震天响、可手底下功夫倒是稀松寻常软的江湖人物,哪怕是真收拾了阿傍爷,恐怕到了自己手里的财物也得狠狠打一折扣?

    思来想去,早跟左之助胜政有些勾连的南沐恩自然是找上了菊社的大门。夜半更深时一场恶战,韩良品倒还真是没辜负阿傍爷多年教导,一双银牛角下挑翻了菊社中派去的十来个好手,但却没防着菊社仗着人多势众,抽冷子把刀子架在了已然病入膏肓的阿傍爷脖子上,逼得韩良品不得不束手就擒!

    估摸着是看着韩良品着实是把好手,而四九城中也的确需要个人来凑齐了异兽图,弄明白了韩良品与阿傍爷来龙去脉的左之助胜政略一琢磨,再加上南沐恩溜边勾缝的出些缺德主意,韩良品也就摇身一变,从阿傍爷的关门徒弟,变成了火正门中邱二爷的真传弟子!

    在左之助胜政的心里头,倒也明白韩良品的软肋就是那位病入膏肓的阿傍爷。打从逼得韩良品束手就擒开始,左之助胜政也就把阿傍爷藏到了个隐秘的地方,每隔七天便让阿傍爷写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子送到韩良品的手中,也好拿捏着韩良品听调听宣。

    可这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靠着信鸽传递、几乎从不迟误的纸条,倒是有足足半个月不见了踪影。眼瞅着不见了阿傍爷亲手写出来的纸条,韩良品已然有了些拿捏不住的模样。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的功夫,真要是韩良品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只怕左之助胜政好容易才在四九城里折腾出的场面,又得全部推翻、从头再来!

    朝着站在韩良品身后目露凶光的小伙计使了个眼色,阴沉着面孔的左之助胜政低沉着嗓门朝韩良品叫道:“韩爷,阿傍爷身边有我们菊社的伙计照顾着,自然是平安无事!只怕是因为天寒地冻、路途艰难的缘故,你们之间用来联络的纸条晚了些时候送到罢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斗牛的这场赛会完毕之后,你一定可以收到阿傍爷亲手写下的纸条!”

    倒背在身后的双手猛地一个伸展,韩良品在自己身后那菊社小伙计的痛叫声中,扭头朝着角门外走去:“斗牛赛会之后,我要是再得不着我师傅的音讯,他就是你们的榜样!”

    即使是隔着厚厚的棉袍,那手中攥着南部式手枪的小伙计肩头,却依旧多出了个手指头粗细的血窟窿。狠狠地盯着大步从角门中走了出去的韩良品,那握枪的手已经完全无法动弹的小伙计禁不住朝着铁青着面孔的左之助胜政用日语低叫道:“阁下,为什么我们要对这个混账容忍到这个地步?!只要您一声令下,我这就可以”

    重重地摇了摇头,左之助胜政同样用日语狞声低叫道:“现在我们还不能忍耐吧,等我们找齐了那张异兽图,他也就没有丝毫的用处了!到时候,我可以把他交给你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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