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前,有人这么和自己说话,张居正要么会对此嗤之以鼻,完全的不屑一顾,要么便会动怒,甚至将人拿下治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今天,他的态度可就完全不同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杨晨,等待着对方进一步的解释,甚至他的心里也已经有些认同对方的说法了。

    略作迟疑之后,杨晨才轻轻地道:“阁老您想过没有,这些年来你所推行的各项法令已让太多官员吃尽了苦头,不但曾经能举手获得的好处没了,而且肩上的担子还重了,另外,他们要推行您所提倡的法令又将得罪太多的地方势力。您觉着这些人会念你的好么?”

    张居正愣了一下,随即又皱起了眉头来:“他们领了朝廷俸禄自当尽心办事,难道还能与朝廷讲条件不成?”

    “阁老所言确实是法理所在,但却抹煞了人情。人之常情乃是趋利避害,您所推行之事只能给他们带来麻烦而无好处,他们又怎么可能全心办差呢?如此一来,朝中就会多出许多阳奉阴违的小人来。”杨晨说着一顿,神色更加严肃地继续说道:“而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既然循正常途径得不了好处,他们便会从其他方面入手来弥补自己的好处。”

    “此话怎讲?”张居正神色陡然一紧,知道对方要说一些自己一直不知道的细节了。

    果然,杨晨接着道:“阁老可知道您所推行的一条鞭法对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是比一般税款更多上三成的高税!这一点,当下官还是诸暨县令时就已知其因由了。”

    “怎会如此?”张居正神色再次一变,急切地问道。

    “因为由粮食转成银两必有损耗,官员们是不可能为百姓承担这部分损耗的。当然,这只是官面上的理由,真正的原因还在于官员必须借此拿到自己需要的好处。以往粮税和其他税种分开时,官员们可以通过作某些手脚来攫取好处,朝廷也不会因为一些损耗而降罪他们。而现在,因为阁老您的新法断了他们这条财路,官员们不肯让出自己的利益,就只能把主意打到百姓的头上。所以,虽然阁老你推行此法为的是百姓,可其实却害百姓交的税更多了。”

    “还有就是考成法,此法用意只在让官员更勤于国事,不敢有所懈怠。但事实却也变了味了。因为朝廷看官员的功绩只在其交上来的税银多少,这让某些一心想要弄出些政绩来的官员只能拼命达成朝廷定下的税银数额,即便当地百姓因为天灾等各种因素而收成欠佳,他们也不会理会。只因在他们眼里,只有朝廷的要求和自身的考功,至于百姓的日子好不好过,他们是不会在意的。”

    “如此久而久之,地方官员对百姓的盘剥只会日趋严重,到时候百姓自会对朝廷产生怨恨,而那些官员,在任时已搜刮了足够的好处,又捞到了足够的政绩,便只等阁老您的提拔和赏识了。”

    若摆在之前,杨晨是不可能把这些下面的细节如实告诉张居正的,一个是怕他未必会信,另一个则是出于他的性格,他一向都不是敢于挑头之人。但现在,张居正即将离开京城,有些话他便忍不住了。

    而张居正在听了这番话后,整个人都彻底呆住了。以前他从未想过,也没有听过下面还有这等变故。非是他不如杨晨,实在是因为他实在站得太高了,着眼的东西可就比对方要大得多,很容易就忽略了某些琐碎的细节。但往往,一件事情的好坏,却又是由那些细节所决定的。

    在看了眼一脸沉默的张居正后,杨晨又继续道:“还有,阁老您在朝中一向专断,使官员不得不从你之命,至于那些不满你所言所作之人,就只能在暗地里勾连。如此一来,朝中党争之势便已成了。您在位时,因为摄于您之声威,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一旦您致仕离开,双方必会成水火之势,这与国与朝都将大大不利。”

    “最后便是你对陛下的态度了。陛下虽然年幼,但终究是一国之君。你以摄政统揽全局,却少给陛下以历练自主的机会,这对陛下来说也是极其不利的。你一旦离开,却叫陛下如何在这等情况下统率群臣,为天下臣民所信服呢?”

    他这最后的几句话仔细看来明显是逾越了人臣的本分,若是传出去,势必会被人定一个妄议君上的大不敬罪名,但现在当着张居正的面,他却顾不了太多了,必须将问题都点出来,好叫他走个明白,也不枉自己在其手下当这段日子的官员。

    张居正的整个人在这一刻都不觉颤动了一下,原来自己竟犯下了这么多的错,现在被杨晨一一点出来,直让他后背生寒,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良久之后,他才发出一声长叹:“听君一席话,我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做错了太多事情。如此看来,我此番被迫离京也是理所应当了。”

    “但阁老你之所为终究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只此一点,可就比其他那些蝇营狗苟的人要强得多了。”杨晨又安慰似地道。

    “是么?”张居正说这话时,却没有太多的底气。之前杨晨点道他对天子的态度时,他就想到了自己的内心。自己就真的没有一点私心么,就没有想着如何压制天子从而好大权独揽么?只怕这一点上他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的。

    杨晨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此时自然也无法睁眼说瞎话,只能陪着对方一道沉默。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能不往伤口上撒盐就不撒了吧。

    这时,之前一直没怎么做声的杨震开口了:“所以,我想现在张阁老你该能理解我们兄弟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了吧?我们对你,既有私恨又有公仇,且我们的立足点又各不相同,所以只有对你不敬了。”

    “哈……还是你杨佥事说话更痛快些,叫老夫佩服哪。”

    “其实真论起来,在下对阁老也是颇感敬服的。能以一介人臣而有今日之成就,又做了这么多事,足以名垂青史了。”

    “青史么?却不知我这个孝道有亏之人在后人眼中会是个什么形象。”张居正似是自嘲地笑了一下。

    对此,杨震也只能尴尬一笑了,谁叫这事皆由自己而起呢?

    “好啦,之前种种都已过去,我纵有所不满,也已无可奈何。这朝廷,今后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舞台了,希望你们莫要犯我这样的过错,让朝廷的风气更好一些。”张居正这时候反倒是看开了,纵然心里再有不满又如何,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

    “其实阁老你想过没有,这样离开朝廷对你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这时,杨晨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叫张居正不觉略有诧异。虽然他已看开,但并不认为自己这么身背不孝恋权这样的名声致仕是件好事。

    见他如此模样,杨晨便轻声说道:“就如下官适才所说,您之前所为种种大大地压制了陛下之君权。如今陛下年龄尚幼,又需要您在旁辅佐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但将来呢?当陛下成-人,对君权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会怎么看待和应对阁老这么个当朝权臣。自古以来,辅政权臣的下场都不太好,就是因为他们犯了天子之忌。这些人里,有的做了曹操王莽,而有的却……”后面的话,就不需要多说了。

    张居正再次愕然,他既想不到这个年轻人会把事情看得这么深,也没料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其实这一点他何尝不知,只是身在局中,无法避免罢了。

    片刻之后,张居正便是一声苦笑:“是啊,所以这一次对我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哪。”

    杨晨深以为然地一点头,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当然知道历史上张居正是个什么结果的,在其死后,不但举家被抄,就连儿子也因此被活活饿死,这样的结果对一个于国家有大功劳的人来说实在太也残忍了些。

    话到这儿,双方都已算是剖明心迹,之前种种也算是就此彻底揭过。于是,杨震兄弟也就起身告辞。而这一回,张居正对他们的态度是更看重了,甚至亲自将二人送出府门,这惹来了张府上下一致的惊讶与侧目。即便如今张居正已然不再是内阁首辅,但其身份却依然是极高的,这天下间可没几个人能当得起他如此礼遇哪。

    大明万历六年十一月,曾经统治朝廷数年之久,让群臣只能仰其鼻息,就连天子都被其威势所笼罩的内阁首辅张居正终于告老归乡。

    就此,历史的车轮开始发生了偏转,一个旧时代彻底终结,而一个全新的时代也随之缓缓地拉开了帷幕。但没有人知道,当这个时代出现时,它首先要面对的,是一个惊天的阴谋与乱局……

    (本卷终)

    一卷终结说两句。。。。。。

    本来路人打算让张居正和杨震斗得很一点的,也会叫他的结局更悲惨些。但结果,写着写着,对这位明朝历史上有数的政治家产生了些敬意,他的处境确实很坏,但他依然坚持了下去,从而让大明的天下得以继续延续。虽然他有各方面的毛病,但那只是受当时的条件和他所处的位置所限,错或许并不在他。

    所以最终,路人决定给他一个更好的结果,也没有真让他和杨震斗个你死我活,至少比真实历史上的他死后还被抄家,甚至差点开棺戮尸,这样带了点坏名声地离开官场,离开北京这是非之地,对他来说已经好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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