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尚没有消融完,田间的麦子青青,路旁的柳枝已经发出嫩绿,万物复苏,一望无垠的远方,看上去全是希望。

    官道上,一众家丁簇拥,人人高头大马,持枪执刀,王泰被簇拥在其中,大弓长枪,银鞍照白马,纨绔子弟的架子十足。

    自从他接连得罪了“咸阳四公子”中的其他三人,他出门所带的家丁,也是多了起来。

    “公子,那些个流民,真的不见他们?”

    “连女儿都能卖到青楼,这样寡廉鲜耻的东西,脸都不要,见他做甚?”

    一行人打马在官道上缓缓而行,这一次身后的除了王二,还有杨震和其他几个家丁。

    秉承了本人的身体,也似乎因为年轻,而使得现在的王泰身上,多了一丝年少轻狂,少了一份油滑和固步自封。

    身处乱世,百姓嗷嗷待哺,民生凋敝,映入眼帘的都是妻离子散、水深火热,这也让多愁善感的王泰触动不已。

    内忧外患,穷凶极恶,这个时代,他已经没有办法独善其身。

    “公子,那十几个女子,就这样白白养着?”

    “什么白白养着,平日里庄子里洗衣做饭、端茶倒水的事情,就让他们做着。再叫个教书先生,认认字。另外,不是什么女子,只是小孩子而已。”

    王泰看了看王二,笑道“你要是看上了那个,等将来人家长大了,愿意的话,我给你张罗。”

    王二红了脸,赶紧说道“小人哪敢!还是等公子成了亲,小人再说不迟。说起来,要不是老主人病逝,你和吴家小姐的婚事,早已经定下来了。”

    “吴家小姐?是何方神圣?”

    王泰心头一惊,脱口而出。

    王二似乎提到过吴家小姐,但被他选择性地忽略了。

    “公子,吴家小姐是公子的表妹,吴家舅姥爷和已故的老夫人是堂兄妹,本来已经要下聘礼,谁知老主人突然仙逝,所以这好事就不了了之。”

    表哥和表妹,鸳鸯和蝴蝶?

    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王泰心头一阵恶寒,赶紧岔开了话题。

    “我爹得了什么病,怎么忽然就……”

    王二摇了摇头。看来公子真是把以前的事都给忘了。

    “老主人无灾无难,第二日就撒手人寰了,无痛无灾,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王泰微微点了点头。没有症状,有可能是心脏猝死,说起来,也算是无痛无灾了。

    不过,这位便宜老爹猝死,还是做了件好事,并没有让他背上表哥和表妹的孽缘。

    “老爹,你保佑我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的亲儿子,我也会经常给你上坟祭祀的。”

    王泰心头默念,倒是情真意切。

    中华文明的孝道,他还是会遵效的。

    至于那位表舅表妹,最好还是以亲戚之礼对待了。

    “公子,你真不愿意,吴家小姐貌美如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她知书达理,很多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都想娶她进门,你要是不加把劲,别人可就捷足先登了。”

    王泰满不在乎,甚至暗自庆幸,王二却是很是遗憾,口里为王泰叫屈。

    “王二,既然吴家小姐如此出众,你就娶了她,怎么样?”

    王泰的调侃,让王二脸色通红,连连摇头。

    “公子,小人是怎样的身份,敢和吴家小姐攀亲?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吗?吴家小姐,也只有公子配的上!”

    王泰摇了摇头,脸色郑重。

    “王二,不要小看了自己。所谓丈夫不可轻年少,胸怀天下,为国为民,有一天,你会知道,世间原来的那些枭雄英雄,也不过就那样。一个女子,不应该成为你的自卑。”

    什么迎娶白富美,达到人生高峰,全都是扯淡。白富美本身,就已经物质化,庸俗不堪。那些真正优秀的女子,无不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或天生丽质难自弃。修养和才华,才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惜了,我的文慧!

    王二呆呆地看着王泰,像是看到了怪物一样。王泰微微叹息,看来,这家伙还没有明白自己的话语。

    “公子,你的话我记住了。公子若是要建功立业,小人愿为马前卒,不离不弃!”

    王二突然冒出一句话,惊了王泰一下,让他点头也摇头。

    “王二,不是马前卒,是左膀右臂,生死兄弟。或许将来有一天,你我要抛头颅洒热血,你甚至要独当一面,你要自信些。”

    二人共同经历过生死,王泰脑子里尊卑有别也没有根基,说的话也是推心置腹。

    王二心头也是热乎。王泰待他一片赤诚,他自然可以感觉到。

    “王二,你说今年的收成如何?”

    王泰岔开了话题,指着一望无垠的麦田问道。

    “公子,亏了抚台大人四处剿匪,才没有了流寇祸害。关中也不像陕北,干旱蝗灾。看起来,今年还能多收些粮食。”

    王泰知道王二说的是真话。不管是不是旱灾,只要没有人祸,总有些希望。可看着面前的一片片麦田,他心里还是暗自摇头。

    麦苗黄些不说,也不是很齐整。虽然看起来凑合,但谁知道,能产多少粮食。

    这些田地靠近渭水,地势地,还能保证水源。那些个陕北、贫瘠山地,本来就水少,到时候旱灾蝗灾,谁知道还能有多少收成。

    向前走了数百米,麦苗良莠不齐,恹恹的长势已经大不如渭水边。王泰眉头紧皱,停住了马匹。

    “王二,这些也是咱们的田地吧?”

    “公子,再向前三五里,直到和鄠县的交界,都是咱们的田亩。”

    王泰点点头,打量着面前的田亩。这样的长势,又能产出来多少。

    “这地能浇上水吗?”

    官道旁的沟渠枯草上覆盖残雪,许多沟渠已经和田地持平,甚至高出了官道和田地,显然,沟渠已经荒废许久。

    “公子,只有渭水边上的五十多顷能浇上水。这些中田,还有向南去的下田,都是浇不上水,每年的收成在四五斗上下。”

    四五斗上下,不到一百斤,一亩地!

    王泰心里一惊,不由自主想起后世的那篇文章?多收了三五斗?来。

    “天照应,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作梗,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

    人家老百姓,一亩地多收了三五斗,这却是一亩地产三五斗,这实在是……

    这时候,王泰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没有和袁老爷子学个一鳞半爪,不说一亩地两三千斤,一亩地两三百斤也行。

    不过,袁老爷子若是穿越到崇祯朝,一定是皇帝的座上宾,也就绝不会又那什么历史的误会。

    王泰不由得心里一乐。要真是如此,他愿意为袁老爷子牵马坠蹬,唯其马首是瞻,拜为结拜大哥也是心甘情愿。

    王泰刚要说话,马蹄声响起,远远地尘土飞扬,一队人马走了过来。

    二三十条汉子,人人手持刀枪,有人还有弓箭在手,全部都是乡人打扮,有人还披着皮甲。为首的汉子骑着马,顾盼自如,看起来英武不凡。

    “公子,这应该是长安县的乡兵。”

    王二轻声说道,王泰憎恶地捂着嘴,微微点了点头。

    陕西是流贼的大本营,李自成、张献忠等巨寇都是来自于此。西安府又是陕西最富裕的地方,不仅有卫所,驻有军队,自然也有乡兵了。

    乡兵走了过来,看了看王泰等人,一马当先的骑士面色冷淡,他瞥了一眼王泰几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擦身而过。

    王泰微微一笑,也不在意。你不能取悦每一个人,也没有必要要求每一个人对你和颜悦色。这世界上总有一些桀骜不驯或天性凉薄之辈,你永远取悦不了。

    这些个乡兵,个个面色黝黑,身强体壮,一点也不比渡口上那些官军逊色,陕西子弟,果然尚武好勇。

    不过,那懒洋洋的样子,还有那歪歪扭扭的队型,让王泰暗暗摇了摇头。

    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个人再勇力惊人,上了战场,还不是土鸡瓦犬,一击即溃。

    “王二,你回头组织一下,咱们要挖井开渠,地不能这样……”

    王泰话没有说完,“嗖嗖”的羽箭驰飞声音接连响起,叫喊声不断,却是从东北面渭水边传来。

    “公子,你说什么?”

    王二注意力不集中,赶紧重新问道。

    “看看是什么情形,怎么有人在田间纵马?”

    王泰摆了摆手,指向了远方。众人一起抬头,向着东南方向看去。

    阳光下,十几匹骏马从远处疾驰而来,马蹄在田间带起一片片湿土块,连带着麦苗,散落的田间地垄到处都是。

    马上骑士叫喊声不断,不断发箭,追赶着空中笨拙飞跃的野鸭子。终于,一只精疲力竭的野鸭子被射落下来,掉在距离王泰前方不远的田地里,嘎嘎嘎惨叫个不停。

    “狗日的,敢在咱们的田里纵马!”

    王二怒火攻心,嘴里骂了起来。

    这年头,粮食比人命金贵,马匹这样践踏,不知要减产多少粮食。

    但他却不能纵马下田,否则就是和对方一起,祸害自家的庄稼。

    骏马奔腾,到了挣扎嚎叫的野鸭子旁挺住。当先一名锦衣华服,头带方冠,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稍稍停留,看了看自己的战利品,然后打马向前,上了官道。

    年轻男子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眼圈青黑,华服之下掩饰不住的颓废和酒色过度,一双恶狼一般的目光里,寒意逼人。

    年轻男子周围的骑士也都纵马上了官道,铁甲铮然,兜鍪泛寒,看样子,都是龙精虎猛的军中健儿,一名武士手里提着已经没有气息的野鸭子,夹杂在骑士中。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见,你再说一遍。”

    年轻男子终于开了口,面对着王二,目光阴冷。

    “你这刁民,还不赶紧下马跪下,回郡王的话!”

    “滚下来,见了郡王还不下跪,想找死啊!”

    年轻男子旁边的几名将官铁甲贯身,高大威猛,他们手指着王二,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道上的乡兵个个哑口无声,一起看着王泰等人。当先马上的骑士,嘴角微微上扬,看样子完全是幸灾乐祸,看热闹不怕事大。

    王二坐在马上,脸色煞白,眼光不由自主看向了王泰。他身旁的杨震几人,也是默不作声,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剽悍和精气神。

    在这些底层的草民眼里,皇亲国戚高不可攀,皇权神圣无人敢犯。遇上这些事情,自己只能是自认倒霉了。

    王二正在惴惴不安,对面的郡王已经不耐烦,纵马上前,一鞭抽了下来。

    “狗日的,还不给本王下来?”

    “本王?郡王?”

    王泰也是大吃了一惊,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啪”的一声,紧接着“啊”的一声惨叫,王二已经被脸色铁青的郡王一鞭抽落马下。

    又或者是恐惧,让王二选择了自己落马,以息对方皇亲国戚的雷霆之怒。

    要不要动手,会不会闯大祸,闯祸后怎么办,要不要服软,服软了以后怎么混……

    千念万想在王泰的头脑里闪过,让他一时恍然若失,看着对面的郡王出神。

    郡王,只能是藩王的亲兄弟了。西安府地面上,大明皇室的藩王,似乎只有西安城中的秦王了。

    如此看来,这位年轻的郡王,很可能就是秦王的亲弟弟了。

    “怎么,你们几个杂碎,还要本王请你们下来?”

    看向马上的王泰等人,秦郡王眼中的怒意更甚。

    一群泥腿子,敢骂自己,已经是狗胆包天。这个马上带头的家伙,不知尊卑贵贱,狗一样的东西,竟然敢和他对视!

    是谁给他的狗胆?

    王泰看向秦郡王,本来还想息事宁人的他,看到秦郡王眼里的冷漠和不屑,心头的怒火和傲气,瞬间被激发了出来。

    他曾历尽浮沉,看透人情冷暖,那些人的嘴脸和白眼早已经受够,如今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他还要遭受这样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泰勇气勃发,双眼发光,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握紧了手里的长枪。

    他还是忽略了这副身体本身的特性,性烈如火,二杆子一个!和那个曾经圆滑、隐忍、甚至失去了勇气的自己,简直是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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