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走进了余青戎的院子。

    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院落,  里面搭着木架,种着歪歪扭扭的藤木。地上摆着几个竹匾,里面晾着不知名的草药。顾凭随手抓了一点,  放在鼻尖一闻,清涩中带着一点微微的苦香。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是撕成细丝状的花瓣。

    余青戎:“想尝尝吗?”

    “那试试吧。”

    余青戎用热水冲开一杯,  递给他。

    顾凭喝了一口。有点清冽,有点苦,说不上好喝不好喝。

    但他也不是挑嘴的人,索性就这样捧着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余青戎一直望着他,  挑了挑眉,将两粒梅子抛进了他的杯子里。

    顾凭再喝一口,整个人就顿住了。

    这两粒梅子不加还好,  一加,  苦中又带上了无法形容的酸,酸得他有一下舌尖都有点发麻。

    他只好无语地把杯子放下。

    余青戎笑了笑:“在想什么呢?”

    顾凭看了他一眼,  懒洋洋地在摇椅上躺下:“有时候啊,人明知道这花有开时,  就有落时,  但是真到了看花开败的那一天,  难免还是会生出一丝感慨……你说,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余青戎定定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道:“那花泡出的茶水,是提神的。你今晚估计睡不着了,想不想同我去山里逛逛?”

    去山里?也行吧。

    顾凭点了点头。

    余青戎弄出来一辆马车,他跨上马,  驾车前行。

    马车行在林间。不知道是不是真是那花茶起了作用,此时已近子夜了,但顾凭却感觉不到什么困意。他掀开车帘,一路流萤飞散,倒像是马蹄踏过,激起了一片片闪着光的辰沙。

    真是美轮美奂。

    马停在了山林下。余青戎取出一盏小灯,带着顾凭走上山路。

    走着走着,余青戎缓缓道:“那年,你以为我战死了……其实我从战场上被抬下来的时候,真的是与死无异。当时是胡大哥捡到了我。”

    顾凭想,原来他跟胡烈天是这么相识的。

    “他看我生机将绝,给我喂了一丸药。那个药丸,是南疆的一种奇蛊,也是一种奇毒。总之,它保下了我的性命,但那毒也扎进去了。”

    顾凭怔住了。

    他忽然就明白,余青戎为什么对那么多种南疆草药都如数家珍。

    但是,就在他刚把余青戎从县衙大牢接出来的时候,他就找来医师给余青戎切过脉,那人对他说余青戎的脉象平稳,也就是身体底子较旁人虚薄一点,其他没有大碍。

    他跟余青戎说了医师的诊断,余青戎也就是笑笑的收下药方,表示自己会遵照调理的。

    余青戎扬了扬唇角:“要不怎么说是一种奇毒呢。不过这毒两三个月也就发作一次,平日不发作的时候,我与正常人并无二致。所以,也不是你请的那个医师无用,只是他没赶上对的时候。”

    他说着,哈哈笑了两声。

    顾凭:“你为什么……”

    “为什么之前不跟你说?”余青戎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这种事,说起来也是徒增烦恼。为什么现在说了,那是因为……”

    他的声音忽然静了下来,这样的静,让他虽然好像正随意地向前走着,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顾凭一眼,但是莫名的,就像是这句话他说得很认真:“顾凭,自从体内带上这种毒之后,我有时候会想,活着的每一天,是不是都像是上天的恩赐。人这条命啊,其实真的没有常人以为的那么坚强,也很少会像世人期盼的那么长久。所以,人活这一生,只要不留遗憾就好了。”

    两人走到了山顶上。

    顾凭低声道:“你体内的毒蛊……”

    “一时半会儿没有大事。”余青戎道,“我也算降住它了。我的身体现在和它基本维持着一个平衡。它杀不了我,顶多是每次发作时让我难受一阵。蛊毒不是中原医师所擅长的,你就别为我操心了。”

    他找到一块儿石头,招呼顾凭坐下:“从这儿看日出可漂亮了。现在离卯时应该也没有多久了,来等着吧。”

    顾凭坐在他旁边,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向远处眺望。

    漆黑的天幕上,渐渐现出了一道金光。那金光横贯过去,就好像盘古的巨斧,从这混沌一片的漆黑里分出了天地。那从黑色逐渐蜕变为墨蓝的层云,也开始现出点点金红的光。

    终于,在遥远得不能更遥远的,流金色的地平线上,一轮火红的圆日升了起来。那么小,却那么灿烂,直让万丈红云都气吞如虎地迸射了出来!

    真漂亮啊。

    其实人来一世,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已经不枉了。

    顾凭看着那洒落的金光,许久,他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其实四海之内,到处走走看看,也挺不错的。”

    余青戎转过头望了他一眼,顾凭清浅一笑,那含笑的眉眼被晨光映着,宛如剔透。

    他慢慢地嗯了一声。

    顾凭:“余青戎,你能不能将龙风镇周围的舆图,尽可能地细化出来?”

    余青戎点了点头:“可以。”

    顾凭道:“多谢。”

    十日之后,陈晏率军开拔。

    他第一个到达的部寨是赫云部。前往沉台的路上,赫云是第一要地。

    早已探到消息的赫云部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在南疆七部中的战力是数一数二的,之间各部寨大比时,便是对上吞银部,他们赫云的儿郎也是能打成个不分胜负的。

    但是,面对曾经横扫天下诸侯的冠甲军,没有任何人敢掉以轻心。

    就在赫云部的部主高度戒备,准备迎敌的时候,探马忽然来报,说陈晏带人从岔道出去,抢渡康江,直击余宁部——

    他们竟然把赫云部给绕过去了!

    赫云部的部主猛地站起来:“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纵使陈晏现在绕开了赫云,但是他大军的辎重若是想要往前运输,还是只有这一条道走。赫云随便派出一支队伍,就能绝了他的粮道。但凡稍有经验的将领,都知道不能这么做。

    陈晏怎么敢这么绕开他们,他这样孤军直入,就不怕到时候粮尽水绝,被困死在南疆境内?

    午后,探马再报,陈晏的冠甲军已经攻破了余宁部。

    赫云部的部主不知为何,心猛地一跳:“他往哪儿去了?”

    探马道:“沧和部。”

    赫云部的部主眉头紧锁,绕帐转了两圈,脸色忽然变了,厉声吼道:“传信给沧和部,让他们不要出兵,就在部寨内固守,等着我们的援兵过去,无论如何不要与冠甲军硬碰硬——他奶奶的,速速与我带兵去沧和部!”

    周围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见到他这咆哮如雷的样子,都怔了怔。

    一个人试探着问道:“部主,怎么这么着急?”

    然后,他在赫云部部主的脸上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神情,那是在震怒下面强行按压住的慌乱,惊恐,还有一丝涣散的惧意。

    赫云部的部主喃喃道:“他竟然——他这是想要直接打到沉台去!”

    他的声音有些哑:“他真是一个疯子。”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陈晏,为什么是名震天下的兵神。

    为什么,在白骨如山望不到边的战场上,那么多以血以肉拼杀的将领里,唯有他,被称为兵神。

    他这一句话,让下面的人齐齐变了脸色。

    谁也想不到,陈晏敢出这么一招,刀锋直指沉台,一丝后路都不顾,他就不怕有来无回吗?

    但是即便如此,他们还真是不能不慌了。

    沉台一旦被陈晏攻下,南疆王一旦落入他掌中,那南疆七部还打什么打,都乖乖叩地称臣好了!

    赫云部的部主迅速整顿军队,直往沧和部去。

    他刚到沧和部,就见部寨牢固,显然没有失守,只是那些兵卒看起来狼狈了些。

    沧和部的部主讪讪道:“刚跟冠甲军打了一场,我们没讨到好。但我收到了你传来的消息,所以及时守兵固守寨内了。”

    赫云部的部主盯着他:“陈晏呢?”

    沧和部的部主茫然地道:“我们固守之后他们就撤了,仿佛往西南去了,那边应该是负图部。”

    赫云部的部主怒骂了一句,带着人马不停蹄就往负图部赶。

    大军途经盘龙口,此地山险路狭,左右有人建议道:“不如先派人进去探一探?”

    赫云部的部主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真是来不及了,负图部之后就是沉台,他如今多耽搁一瞬,都担心陈晏的铁蹄是不是会把沉台部的寨门给踏碎了。

    赫云部的部主重重一夹马肚:“他们孤军深入,直指沉台,应当会集中麾下之力,这分兵设伏之举,他没那个功夫做。”

    赫云部的大军踏入盘龙口。

    山道狭长,在他们走到中段时,忽然之间,山谷内响起了一声大笑——

    “诸位,我等恭候多时了!”

    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郑旸站在崖壁旁,看了一眼那个放声纵笑的人。

    那人高喝过后,向后退了一步,还一本正经地对他说:“这是顾司丞交代的。”

    郑旸扯了扯唇角,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淡淡道:“动手吧。”

    “是!”

    刹那间,箭镞和巨石从山上滚滚而下,赫云部的军队当即惊叫大乱。

    部主猛地一拉缰绳,嘶声叫道:“退!”

    郑旸俯视着谷底人仰马翻,正在狼狈退却的赫云部,问:“冠甲军那边,如何了?”

    部下道:“刚收到他们发来的信号,已经与我们潜伏在沉台后方的军队形成合围了。”

    围住了?郑旸垂下了眸,微微一点头。

    半晌,他低叹道:“竟真的让他给做到了。”

    这一夜,格外的黑,对南疆王来说尤甚。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明明已经躲进沉台部了,陈晏是怎么势如鬼魅地出现在他面前的?

    前面那些部寨,都是死人吗?!

    他睡不着,即使夜很深了,他还是睡不着。南疆王披衣起身,走到寨顶上。

    四面,红色的火把连成一片,那么多,好像把满天的星子给打碎了,撒下来,也没有这么多。

    南疆王打了个寒战。

    他的属下低声劝道:“青君不是引了大王的刑天兵出去吗,他应当有破敌之法,大王勿忧。”

    勿忧?南疆王苦笑了一下。

    那个青君啊,他对他,始终都是畏惧的。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他的聪明还能用钱买过来。而且没有人知道,会不会已经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

    属下对上他的眼神,一滞,低声道:“我以为大王肯将号令刑天兵的扳指给他,是信任他的。”

    南疆王摇了摇头。

    那只是他答应给青君的报酬,而他不敢赖青君的账罢了。真的不敢。虽然他已经在南疆王的座上坐了这些年,但当初他那两个作乱的兄弟是怎么被人给一刀解决的,他并没有忘记。

    他真怕自己今天赖了青君的账,到了晚上,他的头颅就会被人给送到陈晏的军营里。

    南疆王怔怔地望着四面八方的火把,低声道:“将我的私卫召过来。”

    “是。”

    “让他们守住这间楼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是。”

    龙风镇。

    顾凭在灯下翻着几页纸,那是余青戎给他绘制的,龙风镇及周边极为详尽的舆图。

    一个人猛地冲进屋,跪倒在地:“大人,我们的探马发现,有两千轻骑正在向龙风镇过来!那似乎是南疆王的兵卫!”

    但是,他惊讶地发现,顾凭的脸上似乎看不出什么惊异。那双眼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好像南疆王这突然的出兵袭击,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护卫问道:“……您知道?”不知为何,他心下大定。

    知道吗?他确实猜到了。

    陈晏以闪电之势直击沉台,如今沉台被围,南疆王危在旦夕,最好的法子就是袭击陈晏后方,迫他回兵救援。但是颖安和怒阳都有守兵,以南疆王这兵卫之力,想要强攻一时半刻是攻不下的,所以他们只能往龙风镇来。

    毕竟,龙风镇里是他驻守。而且他手下那批从十八寨收整起来的匪兵,已经分了两路,一路随郑旸的东洲军在盘龙口设伏,另一路则在数日前就偷偷潜进山,带着东洲军的另一队埋伏在沉台后方,如今应当已经与陈晏的冠甲军形成合围了。

    此刻龙风镇内,只剩下五百守兵。

    顾凭想,这一次,恐怕又是那个隐帝幼子出手了。

    他看了那护卫一眼,摇摇头:“我若知道,也不会只留五百人在此。”

    护卫一僵,沉声道:“我等会拼死保护大人!”

    这是陈晏留在他身边的人。

    顾凭静静地望着他。

    片刻,他道:“你去怒阳求援,再派一个人速去颖安求援。”

    那护卫迟疑了一下:“那您身边……”

    顾凭:“不必担心,还有别人。”

    那护卫一想也是,陈晏放在顾凭身边护卫安全的人不止他一个。此刻最要紧的还是速速将援兵引到,否则龙风镇一破那更是不堪设想。

    他应是,起身飞快地出去了。

    顾凭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那一瞬,仿佛月光与月影都投落在他的眸子里,让他的眼底忽明忽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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