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时眼睁睁地看着尤清的耳垂泛上了一点朱红,点在皮肤上,界限微微是模糊的,带出了一点儿“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味道。

    睫毛从侧面看过去,颤得如同雨打芭蕉,檐下的小铃铛发出细碎的珠玉之声。

    白时窝在毛巾被里,微微仰着头,撑着脑袋,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时间确实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无法消磨的痕迹,如同洗衣工的手,舞蹈家的腿,程序员的颈椎……毕竟十五年一晃而过,他到底已经不复少年。

    客厅的灯光有好几种颜色可以调节,她进门以后随便开了一个,是那种明晃晃的白,映在白色的墙壁上,生生营造出了一种单调刻板的坚硬感。

    将一切东西,将两个人,全都拉扯到明光下,事无巨细的展示出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陌生,无话可说,尴尬,拘谨……

    所有形容“陌生人”的形容词用在现下都很贴切——严丝合缝,任谁也挑不出茬儿来。

    “可分明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曾经那样暧昧又亲密。”

    白时窝在被单里,像一只刚吃饱的狮子,魇足又懒洋洋,一动也不想动,抬一下手指都觉得累。

    大脑也有些昏昏沉沉,可能是因为太晚了,难以抵挡的困倦如潮,一股一股地翻涌而上——却冷不丁冒出了这样一句泛着酸味儿的话。

    暧昧又亲密。

    痛苦的欢快的醉生梦死的,她都用了十五个年月亲身体验了一遍来回,甚至在偶尔的怀旧中,在恍然间的午夜梦回里,甚至在老爸旁敲侧击的“男朋友”里,“尤清”的轮廓无数次出现,又无数次湮没在深处,继而消弭无声。

    尤清。

    尤清。

    都说灯下看美人便更能得其媚眼如丝——大概富有生活情趣的古人指的是昏黄微弱飘飘忽忽,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小烛台——而非现下脑袋上的“探照灯”。

    尤清的眼尾上挑,天生的狐狸长相,专摄人心魂的。

    可偏偏,一道细白的纹路斜岔出来,平白给这张清冷的脸添上了一点别的味道。

    可偏偏,还是很好看。

    白时大半张脸都闷在毛巾被里,从头到脚都是暖和的,渐渐的,眼皮也开始抑制不住的打架干仗。

    于是眼前慢慢模糊了起来,最后她还倔地非睁开一条缝,含含混混的,竭力进行游说:

    “尤清,我这儿可没有什么‘客卧’,我房贷还没还完呢——而且我诚恳地建议你别睡沙发——”

    说着,她揪了揪沙发外面包的那层pu,接着说:

    “看见了,这可不是什么真皮的,就这破玩意儿,夏天热死冬天冻死,我可不想明天一早上起来发现你在这上头瑟瑟发抖,搞得像谁虐待你似的……”

    她已经很困很困了,嘴里嘟嘟哝哝,到了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她终于放弃了,眼睛一闭,晃晃荡荡地就自己起身,有气无力地冲尤清摆了摆手,含混不清地嘟囔:

    “哎成吧成吧,那你也快点睡吧,我……”

    后头的话已经呼噜呼噜淹没在了喉咙眼儿,一整个囫囵吞了,白时最后的力气只能支撑她亦步亦趋,一头扎进了床上。

    尤清今天盖过的被子还没叠,但此时的白时能把自己塞进去就不错了。

    只见她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进了被子里,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而深——睡熟了。

    于是她错过了自己方才的精彩发言。

    也堪堪错过了身后沉默着跟进来的尤清——他耳朵上的红像是泼洒的颜料,“哗啦——”一下子,径直从脖颈开始,嫣红地往上蔓延——

    最后他垂着眸子扫了一眼蜷了一小团儿的白时,继而自己轻手轻脚去关了灯——

    屋子里黑了一瞬,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尤清的眼睛就适应了现下的亮度,窗外的霓虹灯和对面楼里亮着的灯堪堪撒进来,代替了诗文里如水的月光,有些昏暗,灰灰的,仿佛一片刚从林间剥下来的雾气——

    不太均匀地撒在床上那起伏均匀的一小团被子上。

    尤清偏过头,看了看窗外。

    京城各处的夜晚其实大同小异,各色霓虹和各行各业晚归的人们用灯光将地域阶级的差异短暂抹去,最后只剩下喧嚣尘世剥去外皮剩下的内里。

    就连这个窗户也仅仅是一个最最普通而平价的窗户,带着飘窗——甚至跟他在无数次陷入深深恐惧的梦境中那扇飘窗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这个飘窗很……怎么说呢……很幸福。

    看起来很幸福。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在这里他可以放松地睡个好觉——裹在那样厚实又有安全感的被子里。

    尤清几不可察地笑了笑——甚至有点儿僵硬,就像是被困荒岛的人久而久之不会说话了一样。

    他无意识地裹了裹自己身上毛茸茸的睡衣,又犹豫了一下,继而温和地揪了揪脑袋上晃荡的软绵绵的粉红兔耳朵,紧接着又揉了揉。

    揉一揉。

    尤清无声地笑了,肩膀都在耸动。

    继而,他圾着跟这睡衣一套的粉红拖鞋——上头甚至也有两对微缩版的小耳朵,看起来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他将自己挪到床边,轻轻坐在边沿,就压出了一个浅浅的小窝。

    尤清侧过头——这个大棉被又厚又重,还很大——几乎铺满了整张床——而那个刚才连自己说了什么看起来都迷迷瞪瞪的人,早已经睡得人事不知,胸腔带着被子一起一伏,很均匀。

    刚才她的眼睛都眯缝成了一条线,却嘟嘟哝哝吐出了一连串儿他做梦都没想到的话。

    不过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儿,直泛突突——这个人就像是一株长在阳光下的向日葵,随着太阳转,时而懒洋洋地晒太阳,时而骂骂咧咧——

    可是他分不清这个人展现给他的究竟是向日葵的那一面……

    一如方才的梦呓一样的话,分明这个始作俑者脑子都迷糊了,可是却漫不经心地吐出了一串儿……揪住他千疮百孔的内脏,又注入了前所未有的血液——

    一时间让他惊慌失措,心头种种如同惊蛰的虫,争先恐后地翻涌而上。

    密密麻麻在他心头。

    他轻轻闭了闭眼……半响视线又穿过半敞的卧室门,最终如同倦鸟歇脚,慢慢定在了那个卷成一团的毛巾被上。

    尤清身侧垂在被子上的手慢慢收紧,攥住了被子的边边。

    天人交战。

    就在这时,身侧突兀地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

    是那人翻了个身,毫无防备地转了过来,脸还是埋在被子里,却面对着尤清毫无戒心地蹭了蹭被子。

    等尤清回过神儿来,他已经蹬掉了脚上的拖鞋,轻轻占据了细细一长条,几乎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零。

    他平躺着,轻轻呼出一口细细长长的气,紧接着就阖上了眼皮——甚至都没有企图往右边看上一眼。

    就这样躺在厚重的大棉被上面,也没有给自己盖上哪怕一个被子角。

    他跟白时就这样相距近得仅仅隔了一个手臂的距离。

    却隔着一床厚极重极的棉被。

    相互都感觉不到体温。

    这一晚发生的不过都是一些细细碎碎的小事,却如同年年准时来到的腊月炮仗,嚣张又热烈,轻而易举地就点燃了漫天雪气,烧尽了连绵的湿意。

    尤清的眼睛有些泛酸,心脏的跳动轻缓而富有节奏——就这样裹着粉粉的毛茸茸,轻柔地沉入了绵绵夜色中。

    他太放松了——几乎可以说是前所未有。

    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晨光熹微间,空气中还漫开了落雪的潮气。

    一切都似乎重新开始,一切犹如一场声势浩大的噩梦。

    “嗯?醒啦?”

    身侧蓦然传来软绵绵,黏糊糊的一声,尾音上扬,甚至能拉出缠缠绵绵的丝线来。

    白时刚迷迷糊糊地醒,甚至都没听见手机的闹铃儿响。迷瞪着眼睛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在枕侧乱摸,摸来摸去,掌心就触上了一丛毛绒绒。

    尤清眼睁睁看着这个显然没睡醒的人伸出胳膊,最后一把揪住了尤清脑袋上半耷拉下来的兔耳朵——

    她甚至还懵懵懂懂地拽了拽……

    尤清好容易恢复苍白的脸蛋儿“腾——”的一下,又涌上了一层清晰又热切的红晕。整个人都僵住了,从头到脚的神经都断开了一样,独独剩下了脑袋顶上的一小片儿。

    那胡作非为的掌心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挑逗和撩拨——就跟这人昨天晚上的大胆行径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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