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四年,随军北上的丈夫,即将大胜回京之际,陈窈早早得了密信。

    趁着消息还没传开,婆母小姑尚且不知,以为丈夫祈求平安为由,自请前往朝云寺清修。

    她婆母惯是个喜怒无常的,难得今日打牌赢钱心情好,佯佯靠在榻上吃茶,惬意道,

    “弘儿出征离家,风餐露宿,你有这份挂念的心,倒也是当妻子的本分。听说朝云寺清苦,你可想好了再去,别前脚闹得人仰马翻,后脚没过两天又要回来。”

    陈窈一贯的做小伏低,哄道,“媳妇心里有数。清修虽然辛苦,也不及夫君在塞外苦寒。我算过了,如今刚刚入冬,等到年根儿,还有两个月,到了年根儿,儿媳再回来伺候您过新春。”

    听这话是早就打算好的,赵太太恼她竟然自作主张,竖起眉毛冷笑,“合着是早就有了主意,你自去便是了,又何必来问我!”

    自从嫁进来就备受冷落,这些讥讽嘲笑听得多了,陈窈早已经不当回事,仍旧和和气气的,“夫君不在,儿媳自然事事要听婆母的示下。”

    赵太太最不喜欢她这副木头样,硬声道,“要去便去,我还能不让你去么!但是亲戚娘家那头你需得说清楚,是你自己要去,不是我赵家薄待你!”

    陈窈微笑一福,“儿媳省得,是我自请为夫君祈福清修,和婆母不相干的。”

    刚刚入冬,万物凋零。

    早起的雾气还未散尽,院中花木覆了薄薄一层银霜。

    陈窈看着丫鬟进进出出收拾箱笼,招手唤她,

    “辛夷,挑些要紧的东西带走,那些旧物用不到,不带也罢。”

    辛夷知道她的筹谋打算,趁着无人,靠过来悄声道,“姑娘这一去便没打算回来,咱们自己的东西收拾带走,留下来也是便宜了别人。”

    赵家是个樊笼,她生受了四年。如今总算有了出头之日,这点身外之物,根本不值一提,

    “面上是去清修的,大包小包的不好,万一叫人瞧出端倪,起了疑心才坏事。”

    陈窈目光四顾,毕竟住了四年,家具器物,花瓶杯盏,这屋子有着主人清雅的气息,“树挪死人挪活,没什么大不了的。挑紧要东西带走,其余这些衣裳被褥都是小事,往后重新开门立户,再置办也不迟。”

    新婚第三天,丈夫随军北上平叛,她在这伯爵府的后宅里,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般过了四年。

    如今这一走,再没打算回来。

    陈窈辗转反侧,一夜难眠。天不亮就起床梳洗,一遍遍检看箱笼行李,是否周全。

    终于熬到晨光微曦,去上房给赵太太请辞。

    当家的三姑娘赵从蓉也在,永远眯眼瞧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出门在外,仔细言行,休得丢了我赵家的脸面。”

    小姑大龄未嫁,在娘家当家,跟赵太太一样瞧不起弟媳的出身,往日同她说话,都是这样训诫的口气。

    陈窈习以为常,但今日格外有耐心,微笑道,“我都记下了。我去佛前也会替三姐姐祈福,愿姐姐早日得偿所愿。”

    赵从蓉不领情,别过头去,“管好你自己。”

    赵太太嘴上说着没交代,却洋洋洒洒一大通,无外乎仔细言行,休得胡闹,末了又道,“你一个妇人常住在外头,只带两个丫鬟去,也太不像话!我身边的冯妈妈办事老成,眼皮利索,让她跟着去,免得叫人闲话。缺什么短什么,每逢初一、十五,叫她回府里来取。”

    安插眼线,这在陈窈意料之中,她丝毫不见推辞,爽快应下。

    宏光十六年,冬月初二,朝阳初升之时,前后三辆青顶马车,从京城杏花巷的永宁伯爵府偏门驶出,车轮辘辘,仿佛披载霞光,朝着西城外的朝云寺而去。

    京中豪门遍野,供奉寺庙道观很多,朝云寺不算最灵验有名的,但因为住持“觉非师太”出身不凡,文采斐然,在一众士林清流人家之中,反倒更有美名。

    朝云寺坐落在西城英华山腰,四周古树参天,溪水环绕,伴着暮鼓晨钟,十分清幽。

    迎接陈窈的比丘尼眠心,容貌清秀,双手合十一拜,“施主来了。厢房已经备下,请随我来。”

    “多谢小师傅。”陈窈还了一礼,跟随她一路去了后头一个僻静小院。

    院里一颗合抱粗的银杏,坐北朝南三间大屋并东西厢房数间,眠心领她进了朝南正屋,“施主,这是你的房间。出门右转不远就是厨房,需要热水也可让她们送来,”

    另外又指了西边两间房道,“近日暂无旁的施主入寺礼佛,施主的从人可住那里。”

    屋子不大,摆放着桌椅板凳,一应简朴。

    赵府的仆从抬进来五六个箱笼,占的满满当当。

    陈窈指派仆人,“要紧的东西取出来,其他的贴墙搁着就好。”

    打发走仆从,身边只剩下陪嫁来的丫鬟辛夷和知鱼,还有赵太太派来的冯妈妈。

    陈窈在当中的木椅上坐着,分派住处,“起先来寺里定房时,只说跟着两个丫头,不知道妈妈要来。幸好两间房勉强够住,不好叫妈妈受累,多抱床被子,辛夷跟知鱼住一屋挤挤吧。”

    冯妈妈惯会逢迎,肥厚的脸上挤出花儿,“多谢奶奶体恤。老奴夜里有打鼾的毛病,原先还怕吵着姑娘们。”

    她原本是赵太太跟前儿得脸的管事妈妈,有一回犯了小错被冷落,今日得了这份监视的差事,发誓要将功补过,再讨太太欢心,一雪前耻。当下迫不及待抢了紧靠陈窈屋子那间,提着包裹去铺床了。

    辛夷鄙夷道,“打量我们瞧不出来,她横在中间,一举一动都要盯着,十五回去好告状。”

    离开赵府,天地广阔,似乎空气都是清甜的。

    陈窈在门前站了一阵也不觉得冷,回身笑她道,“知道你还说,咱们少说几句,她回去便无话可说。”

    主仆三人收拾被褥行李,便长久在寺里住下。

    觉非师太能容她久居,盖因她亡母的缘故。二人幼时相识,各自嫁人生子转辗半生,再相见之时,一个落发为尼,一个久病缠身,彼此都是感慨,等到陈窈母亲亡故,牌位便供奉在此,旧友相伴,也算是慰藉。

    陈窈此来先去见她,“若非迫不得己,也不敢来叨扰净地,多谢师太体谅,实在感激不尽。”

    觉非师太眉有慈悲,见事明白,“佛渡有缘人。既来之则安之。你常常思念亡母,正好如今有机缘,在此诵经念佛,也算一尽孝心,成全心意。”

    陈窈感激一礼,“等我九九八十一遍经文写完,还要劳烦师太择吉日焚烧,佑她安泰。”

    此后陈窈便天不亮起身,跟着寺里的师傅们做早课,诵经,午后抄经打坐晚课,一样不落。

    冯妈妈跟着跪了两天,大呼腿疼头晕,躲回厢房磕瓜子去。

    穿的是僧衣,吃的是菜蔬。

    她可过不惯这清苦日子,好不容易盼到十五,一溜烟儿回赵府复命,一个劲儿夸说,“奶奶跟着师傅们早也念经,晚也念经,夜里还点灯抄经,求佛主保佑咱们五爷平安归来,诚心的不得了。”

    她是不想再去,希望如此游说赵太太对陈窈放下戒心,谁知赵太太冷哼一声,“剃头还有三天热呢!你去给我盯紧了,外头鱼龙混杂,她可别错了心思。”

    “奶奶寻常连人都不见……”冯妈妈支支吾吾,还想说好话,猛一抬头,瞧太太立起眉头,忙跪下道,“老奴记得了。拼着夜里不睡,也不叫一只苍蝇飞进去。”

    话虽如此,夜里她睡的最死,鼾声如雷,震的人耳膜都疼。

    夜已深,油灯一盏如豆,夜风扑在窗纸上呼呼作响。

    陈窈坐在窗底下看经书,昏黄灯下,侧影如剪。

    她历来清瘦,如今素衣简装,不施粉黛,更显清华气韵。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纵然眉眼风流,唇红齿白,一颦一笑带着书香之气扑面而来,美的矜持高雅。

    她闲闲翻书,随口问道,“今日十五,来礼佛的人家多,知鱼见了哪几家夫人?”

    知鱼生的清秀温和,一笑现出唇边两个浅浅的梨涡,“今儿人多,我没挨个去找,显得太刻意。我听说大理寺卿家的杜夫人爱说爱笑的,往日跟姑娘有些交情,只去寻她了,随她一道来的有洪夫人、柳夫人还有谢阁老家的四奶奶。”喜盈盈一笑,“我把姑娘亲手做的平安符送与她们,都夸姑娘贤惠呢。”

    这几位都是京中爱走动,擅交际的妇人。陈窈夸知鱼,“真聪明,有这几人传话,简直事半功倍。她们问我了吗?”

    “问啦,我说姑娘跟着师傅念经祈福,要念满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才算诚心,不好随意出来见人,请几位太太见谅,回京再聚。”

    辛夷忙追问,“那她们怎么说?”

    知鱼笑说,“自然是没口子夸赞姑娘贤惠,五爷有福气啊!”

    陈窈不掩鄙夷,“婆母无常、小姑霸权,最没体统的赵家,张口闭口讲究名声。我倒要看看,往后她还怎么编排我。”

    满京里都知道,伯爵府的少奶奶为了夫君,潜心向佛,孤苦清修,自然是人人夸赞的贤良淑德!

    又过了两日,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从宫里传出,参战将领的家书也陆陆续续入京。

    此战大捷,龙心大悦,自然要论功行赏,旧臣新贵之间权力更迭,一时间京中猜测议论纷纷。

    陈窈的堂姐——陈薇,尚书省左丞裴献的夫人,特意来寺里看望她,并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谁知陈窈一脸平静,“我早就知道。”

    陈薇大呼,“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知道?”话没说完,忽然想起来,“雍王的信?”

    这几年雍王的书信来往,都是陈薇经手,陈窈自然不瞒她,“王爷的奏报,比家书要快。”

    陈薇疑惑,“你既然知道赵五就要回京,又做什么来清修,受这份苦?”

    窗外寒鸦振翅而过,极其响亮的一声啼叫,下一瞬,只听见陈窈笑声低沉,“大姐姐,我要跟他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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