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一名目测三十左右的中年官宦快步走入偏房殿,朝着站在殿中的刘辩躬身行礼。

    “臣东观黄门内侍徐衍,拜见史侯。”

    “唔。”

    刘辩微微点头示意,同时上下打量来人。

    莫以为十常侍当道,就觉得汉宫内的宦官都是谄媚之人,但事实上,十常侍集团只是汉宫内二千余名宦官中的一小撮而已,抛开宫内那些身不由己的小宦官不谈,其实宫内也有正直、清廉的大宦官。

    比如早些年就已被十常侍陷害逼死的中常侍吕强,此人也是宦官,而且是大宦官,职阶与赵让、赵忠等人并无差别,同样也受到灵帝的信任。

    然而史料却记载,‘帝知其忠而不能用’,这就很有意思。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灵帝明明知道吕强对他忠诚却不能用呢?

    难道就是因为十常侍的阻扰?

    未必!

    记得史上何进想要诛杀十常侍时,欲召外军入京,时西园殿军校尉曹操就说过:阉竖之官、古今宜有,皇帝控制不当,过于权宠官宦,才致使局面到这地步。要治官宦之罪,当诛元恶,一个狱吏足以,何必纷纷召外将?

    事实情况确实如此,尤其是灵帝想要除掉十常侍,那更是容易,一道命令下去,难道十常侍还敢造反不成?!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不是十常侍的原因,为何史料却说,帝知其忠而不能用?

    原因很简单,因为吕强是偏士人阵营的中常侍,而灵帝,其实他也知道士人的危害要比十常侍来得大,所以不用吕强,默视十常侍诬陷吕强,甚至假装听信十常侍的谗言,派人拘捕,忿而自杀。

    这却不是为灵帝洗地。

    事实上桓帝也好、灵帝也好,这两代汉君固然是十足的昏君,但对于皇权还是十分敏感的,而当时正值外戚梁冀被诛,臣党势大,这就迫使两任汉君不得不借宦官之手削弱臣子的势力,继而才有那两次党锢之祸。

    要不是张角兄弟领导的黄巾起义太过凶猛,一直到中平元年,灵帝都不想宽赦党人。

    然而吕强却在立场上偏向士人,甚至多次为党人求情,这才导致灵帝‘知其忠而不能用’。

    所以说何皇后骂何进无谋是对的,他比灵帝还要蠢!

    除此之外,汉宫内还有一些持中立立场,从不涉及政治斗争的官宦,其中有名的主要就在东观,比如济阴丁肃、南阳郭耽、汝阳李巡、北海赵祐,还有今日前来的下邳人,徐衍。

    这些小黄门与卢植、杨彪、马日磾等朝中官员交好,但从不涉及政治,因此十常侍也不去针对他们,直到两年后雒阳宫变,以司隶校尉袁绍、虎贲中郎将袁术为首的所谓‘何进部将’,纵兵闯入汉宫,将汉宫内两千余名宦官,不辩忠奸,通通斩杀。

    丁肃、徐衍、郭耽、李巡、赵祐等被士人称为‘清忠’的宦官,也全部都死在这场浩劫中。

    而可笑的是,袁绍、袁术原以为可以取代何进、何苗在朝中的地位,却不曾想棋差一招,最后被董卓占了便宜,彻底葬送了汉室。

    一想到这里,刘辩就对袁氏愈发嫌恶。

    而此时,徐衍已躬身道出来意:“史侯恕罪,臣今日冒昧前来打搅,是受卢尚书等几位大人所托。……昔蔡郎中在东观较书时,与几位大人互为知己,前两日诸位大人得到蔡郎中书信,言蔡姑娘被史侯看中,请到汉宫陪伴史侯,恳请几位大人代为照拂……”

    “文姬是昨日入宫的,你昨日怎么不来?”

    刘辩嘴角含笑看着徐衍。

    “呃……”

    徐衍脸上露出了几许尴尬之色。

    事实就像刘辩所猜测的那样,其实蔡琰昨日进宫时,卢植、杨彪等人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只不过这些位朝臣此前从未与刘辩打过交道,也不敢贸然来见,免得被误会被替蔡琰撑腰、变相威胁皇子,到最后平白得罪史侯、得罪何皇后不说,还要牵累蔡邕的女儿。

    因此,卢植、杨彪等人当时决定先静观其变,毕竟据他们了解,史侯喜欢蔡邕的女儿,才将此女掳到宫内,应该不太可能亏待蔡琰。

    事实证明他们的猜测无措,今日他们进宫,就听说刘辩对蔡琰十分喜爱,两次带着蔡琰两次进长秋宫去拜见何皇后,何皇后也十分喜爱蔡琰,命宫内为蔡琰赶制了十六套衣物,又赐予了不少珍贵的珠宝首饰。

    因此卢植等人就觉得,既然蔡琰如此受到史侯、何皇后的宠爱,他们委托徐衍来见一面,看看蔡琰的现状,好给蔡邕一个交代,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因此才委托徐衍前来。

    只是没想到刘辩会随口这一问。

    “呃。”

    徐衍定了定神解释道:“昨日蔡姑娘刚进宫,旅途劳顿,故臣与诸位大人也不想来打搅。”

    “呵。”

    刘辩轻笑一声,也不拆穿,转头看向蔡琰。

    蔡琰当然也听到了徐衍的来意,她并不像刘辩那样想得多,在刘辩转头看向她时,她已起身上前来,行礼谢道:“庶女蔡琰,多谢徐内侍与诸位大人记挂……”

    “要单独聊聊么?”刘辩很大度地问道。

    蔡琰有些意外地刘辩此刻表现出来的优雅有礼,稍一犹豫微微点了下头,于是刘辩便转身离开朝东侧的房殿去了。

    这让徐衍很是意外,待刘辩离开后,他带着几分试探之意对蔡琰笑道:“想不到史侯竟如此宠爱蔡姑娘……”

    蔡琰闻言双颊微红,但她必须承认,他虽然欺负他、捉弄她,但对她确实很宠爱,方才还不顾皇子之尊哄她来着,明明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屁孩……

    定了定神,她轻声问徐衍道:“是卢尚书受到了家父的书信么?”

    “嗯。”

    徐衍点头道:“据卢尚书所言,蔡郎中十分担心蔡姑娘,不过以目前来看,似乎不必担心?”

    蔡琰的脸再次微微一红,旋即行礼道:“请代庶女向卢尚书表达谢意,我在宫内一切都好,史侯与皇后娘娘也都待我极好……家父那边,近日我会写一封家书,委托史侯派人送去我父手中,也让他放心。”

    徐衍闻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说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低声叮嘱蔡琰道:“若蔡姑娘委托史侯代为传递家书,多半要经过宫中诸常侍之手,诸常侍昔日与令尊有怨,因此若非必要,莫要在信中言及与朝中事务相关的事……”

    蔡琰心中一凛,再次谢道:“多谢徐内侍提醒。”

    徐衍笑着行礼告辞了。

    看着徐衍离去的背影,蔡琰也认为自己应该给父亲写一封信,奈何西房殿并无笔墨。

    于是她来到了东边的房殿,旋即就看到站在书桌旁写字的刘辩。

    这还是她首次看到刘辩写字,她好奇地上前看一眼,却看到刘辩写的竟是她的名字,这让她不禁有种别样的情絮。

    “说完了?”

    刘辩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看我写得如何?”

    “嗯,说完了。”

    蔡琰应了一声,旋即目视着纸上的书法,脸上露出好笑之色:“史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刘辩抬头瞧了一眼蔡琰,脸上露出几许饶有兴致之色:“假话怎么说?”

    蔡琰轻哼道:“假话就是,史侯这几个字写得极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纵使天下有名的大家亦远不如。至于真话……”

    “打住。”刘辩及时打断:“我忽然不想听真话了。”

    “……”

    蔡琰愣了愣,随后才意识到又被刘辩给捉弄了,气得暗暗咬牙。

    想来她也没有意识到,此刻她的心境,与昨日初进宫时惊惶无措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也难怪在旁替刘辩研磨的一名小宦官面露惊讶之色,许是惊讶于这位昨日才到宫内的蔡姑娘居然敢如此对史侯说话。

    更让他惊讶的是,史侯居然还不生气。

    一番拌嘴过后,蔡琰说出了她的来意:“我想写一封家书告知家父,好让他放心。”

    “来。”

    刘辩将位子让于蔡琰,甚至还替她铺上了新纸。

    也不知蔡琰是否有注意到此事,她凝思了片刻,持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不得不说,蔡琰作为蔡邕的女儿,她的字虽不及其父、师宜官等书法大家,但比起粗学没几日的刘辩可要强地太多了,就连刘辩也不吝称赞:“好字!”

    蔡琰眨眨眼,忽然问道:“相较史侯如何?”

    刘辩也不生气,用她之前的话回道:“文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一听这话,蔡琰就知道这家伙保准又要捉弄她,她想了想说道:“假话怎么说?”

    只见刘辩露出嫌弃的模样,摇摇头说道:“丑,太丑,远不如我。”

    蔡琰有些意外,又问道:“那真话呢?”

    此时却见刘辩狡黠一笑:“真话就是……确实丑。”

    “……”

    蔡琰气地小脸绷了起来。

    此后又是一番在外人看来打情骂俏般的拌嘴,恐怕就连蔡琰自己都没有意识,倒是在旁的那名小官宦看得清清楚楚。

    待将家父放入信盒后,蔡琰带着恳求对刘辩说道:“史侯,若不麻烦的话,我想去东观见一见卢尚书等几位长辈,感谢他们特地委托徐内侍来看望我,顺便请他们代为送达家书。”

    这件小事刘辩自然不会拒绝,趁机拉起蔡琰的小手笑着说道:“那还等什么?”

    蔡琰虽然感觉有点不适,但倒也没有挣脱,可就在二人准备动身前往东观时,之前那名研磨的小宦官却挡在了刘辩面前。

    “史侯不宜前往东观。”他低着头恭顺道。

    “为何?”刘辩皱了皱眉。

    “这……”那名小官宦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好……”

    “……”刘辩的面色逐渐沉了下来。

    对方这幅模样,他岂还会不明白?

    想来是他对蔡琰的宠爱与包容,让一些家伙产生了‘可欺’的错觉。

    “让开!”

    他冷声说道。

    那冷漠的语气,让蔡琰以及那名小宦官都为之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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