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殿下声势浩大的来,又声势浩大的走。宁城百姓是满意的,皇子出行仪仗可不是轻易能见的;丰年祭的主祭、各位复使也算满意,他们本没想加冠,簪海棠这事相信没人敢外传,所以他们只要在外宣扬端王殿下亲来道观视看祭祀准备情况就足以让丰年祭镀上一层金光。
众多满意的人中,却有宁城复使的大弟子是不满意的。僭越插言一桩罪,建议花冠一桩罪,选错海棠还是一桩罪。师傅说清溪河祭祀在即,这三桩罪记着回来再罚。
只这罚还未来,他发现自己被剔除出去清溪河祭祀队伍,他指使不动师弟师妹了。在主祭、各位复使们前往清溪河后,原定送徐青棠去县衙的师弟说拉肚子呢,让他带着新进的两个小道士抬轿去送!
这桩桩件件经历下来,大弟子能满意吗?阴着脸垂着头,时不时抬头呼和那小道士说‘走快点’,眼角余光瞟到那轿子快要颠起来,他又怒冲冲来一句‘抬稳点’。颠醒了里头被下了蒙汗药还处在昏睡的那位,自己的狼狈就又多一个人看到,多丢人。赶紧到县衙吧,大弟子心想。
可惜事与愿违,大路上出现两个手持大刀的黑衣壮汉,人家简单撂下一句话:“要命的,把人放下,赶紧滚!”
要命吗?绝对得要啊!大弟子眼珠转得溜儿快,清溪河祭祀已经开始,能走的百姓们多已聚集到清溪河,不能走的百姓此时也不可能冲出家门来救他。道观里三桩罪还等着他,没想到这官府要的人他也保不住,这不又添一桩罪。所以跑吧,这辈子是不用想着回宁城了。
大师兄都跑了,两个新进的小道士还能干什么?跟着跑呗。
不过一息,空荡荡大街上只剩下一轿两黑衣汉。他俩对视一眼,一个问接下来怎么办?一个接话:“这丰年祭抓来的姑娘向来是收了钱便放人回家,这个却要送去县衙,想也知道这是给端王送的。即是端王想要的姑娘,那咱们就把她送到清溪河让他看着她死!”
自己手下百多个弟兄,现在只剩下不到十人。想杀身边护卫如云的端王是不可能了,那就时不时杀个人送端王眼前恶心他去。
迈步上前掀开轿帘看看里头,土匪头儿转头对身后小弟说:“你一个把她送去清溪河,绑在咱们扎好的木筏上,把木筏推进河里再回来找我。”顿一下补句:“现在不比以前,你前脚动色心后脚就能去见阎王,小心着点!”
青棠醒了,睁眼就看到一男人背对着她一边嘀咕‘可不是我要害你,你想找京城找去,别找我’,一边用布条子似的东西把自己的脚往一个木头棍子上缠。青棠抿唇,悄悄起身手刀砍到那男人后颈看他昏倒后,这才快速解去缠在自己脚腕上的碎布条,小心查看四周。
天色已是灰朦,清溪河对岸火把燃起,亮如白昼,照出密密麻麻人形。想来那祭祀要开始了。只是丰年祭的不说这边祭祀开始便送自己去县衙的么?她怎么会在清溪河对岸,还有男人嘀咕说害她?这个男人有没有同伙?
青棠往四周走开些,没发现人。又回到男人身边,他既说了要害自己,自己还客气什么,以牙还牙。只不知道到底是谁要她死,为了以后着想,少不得要扔出去几件现在能代表自己却不是自己的物件。
想到就做。青棠将男人拖上木筏,然后捡起碎布条将他的手脚都绑到木筏上。随后脱了纱质外裙扔到木筏上,又从袖里拿出霍清端的茄袋,倒出银钱后将茄袋也扔到木筏上。随后砍断缰绳,伸脚一踹让木筏游进清溪河。松口气,理理汗湿头发,摸下一簇海棠花。青棠想都没想,将海棠花扔到还未游远的木筏上。
可怜的土匪男啊,要是先绑了青棠的手在木筏上,青棠醒来又能如何?可惜,土匪男谨记头头儿告诫的‘前脚动色心后脚就能去见阎王’。他不想见阎王,所以就克制自己不去看青棠的脸。可先绑手的话,能看不到脸么?看到了脸,这色心还能压制的住?所以他选择先绑腿。却没想到,还是得去见阎王。
霍清端认为自己对丰年祭的主祭、复使很是优容,明知他们借少女敛财,也没有申斥一句。可他们却是蹬鼻子上脸,强邀自己去道观也就罢了。明明看见清溪河上漂浮的木筏上有人,看着那木筏散落筏上人跟着在河里扑腾,不说去救反说‘天降人牲,自当顺承’。他们,想恢复活人祭想的万分辛苦吧!霍清端的黑眸渐眯起,看看身后远处百姓们的纷纷跪地热烈附和,走下车舆向河岸走去。
张易恒趋步相从,极力压低声音说一句:“民意为上,殿下切勿冲动。”
霍清端扬扬嘴角,反问一句:“民意?等的明年这人牲从他们这群人中间选时,易恒你说被选中的人还会不会像今日这般热烈附和?”
张易恒垂头,轻声说:“人牲一年才会选出一个,成千上万的百姓,谁会相信这千中之一万中之一会落在自己头上。”
霍清端远望黑漆漆对岸,淡漠说:“是啊,一年选一个,不多。在选出一个人牲之前圈上百十来个人,估摸着以后每一年丰年祭都能大大的赚一笔了。说起来这一个个复使可比父皇选的县令活得滋润,不用费心去治理郡县,腰包却比县令们鼓上百八十倍。易恒你说这样下去,县令们会不会不要官做个个想着去当那复使。”
端王这话问得诛心了。先别说恢复活人祭后的情形,单就现在,各县县令和丰年祭就已经丝牵线扯了。张易恒无法回答,只能说眼前:“殿下,岸边湿滑,回车舆吧。”
清溪河上不见木筏,也不见扑腾的人。霍清端微叹口气,转身回走。
主祭的活人祭祀仪式结束,恭敬来霍清端面前回报。
霍清端远眺平静河面,轻悠悠说一句:“我听说这活人祭有五年没行过了,是不是?”
主祭端凝点头。
霍清端收回视线,看上主祭,出口话语满含担忧:“这五年来都是牲祭,猛然间改为人祭也没顾得上给农神大人打个招呼,实在是有失妥当啊!还有,天降人牲那人牲自是极好的,可无论是本王,还是身后护卫百姓,都没看真切那人牲。主祭可看清了,给本王和身后护卫百姓讲讲可好?”
这到底是黑夜不是白天,火把再多再亮,那也照不到河中心去,更别提那木筏还没游到河中心就沉下去了。主祭眼神再好,那也是看不真切啊。可端王这话又不能不回,主祭发挥神棍本色,很神仙样说:“天降人牲,贫道肉眼,不敢看。”
“这样啊。”霍清端沉吟一下,很是谦和说:“那么好的人牲在俗世间无缘见,可到农神大人那里,应是可见的吧。主祭是连通我等俗人与农神大人的桥梁,不若主祭去看一看可好?顺便告解一下牲祭改人祭的未提前告知之罪。”语毕,黑眸一瞟张易恒,霍清端温和说:“主祭若需要帮忙,易恒你能搭把手就别吝啬。”
主祭的脸瞬时白了,端王这是要自己的命啊。可是他能说什么,他不想跳河去死?在人间代行神职的人说自己会死在通往神仙府邸的路上,那不是明晃晃说他遭神仙厌弃?那一直以来口口声声说的与神意识相通怎么算?不能说,不能说,那就只能顺着端王的意,跳河去死。
主祭跳了河。端王站河岸恭敬等了两盏茶时间后,转头过来叫宁城复使上前,温和问询:“以前农神大人也会留主祭大人这般长时间么?”
宁城复使硬着头皮说是。
端王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话音更见温和:“若是平时时间长些倒没什么,可今日这上万百姓都在翘首以盼主祭回来。不若你去催一催吧?”
宁城复使立时面如土色,慌忙说:“主祭现在应在回来路上了。”
端王接话更快:“即是如此,为表重视,你还是在路上迎一迎主祭吧。”
宁城复使跳了河。
然后,端王继续站在河岸,深沉的注视着河面。两盏茶时间过后,他准时回头。各县复使立刻哗啦啦跪倒,恳请端王殿下再等一等。
端王很是认真地蹙着眉头,不悦说:“宁城复使都说主祭在回来路上了,现在他们还未回转,定是在路上走岔了,你们该去寻一寻的。”
这端王殿下是要整死他们吗?各县复使都是菜青着脸。有那机灵的复使立时大声说:“许不是走岔路,应是农神大人习惯了牲祭,不喜这突然来的人祭,留下主祭、宁城复使训话呢。”这话一起头,众复使纷纷附和。人牲虽赚钱,那也得有命去花啊。
端王这才点头,淡淡说:“原来是这样啊,还是各位复使通透。只是主祭、宁城复使虽误会了农神大人的喜好,却也是会回来的。留人在这儿守着,其他人便先散了吧。”
赶紧散吧,再守在这儿,命是不是自己的都不知道!众复使心里叹。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神鬼之道,不信鬼神的掌权人用起来,杀人不见血啊!
青棠沿着河道前行,遇到不少来看丰年祭祀的人。她挺奇怪丰年祭祀在河对岸,为什么观看的人却在这边看。那么远,挨着蚊虫叮咬光看对面连成一片的火把光和密集人影,图什么?青棠不理解,自顾走自己的。绕一群行人时,她突然扭脸向那群人护在中间的华服小姐看去。有一种熟悉感,但熟悉在哪儿,青棠说不上来。再看一眼确定真的不认识后,青棠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那华服小姐却开口了,问:“你认识我?”
青棠摇头,说不认识。
那小姐又问:“你也是来看丰年祭祀的吧?祭祀还没结束,你着急走做什么?”
青棠没着急回答,看看华服小姐身边跟着的丫头婆子和其身后的护卫,这才淡淡回一句:“祭祀没结束,却耐不得这蚊虫叮咬了。”
华服小姐噗嗤笑出来,促狭说:“我看你不是耐不得蚊虫叮咬,是害怕家里爹娘责骂吧?”
这个,华服小姐是在没话找话说吗?青棠狐疑视线再次看上她身边的丫头婆子,平静说:“回家晚了,爹娘是会责骂的。”
华服小姐微怔楞,她已经自降身份刻意示好,怎么碰上这么个不会聊天的人呢?眼角余光瞟眼对面河岸,按捺下性子继续说:“你想不想去对面看那祭祀,我可以带你去?”
河对面没有青棠想见的人。再来她实在是讨厌和丰年祭的人同站一片土地,她还想多过些安生日子。主动过去看他们,除非她疯了。青棠坚定摇头。华服小姐失望。
青棠继续走。经过他们身边时,突然停住步子。她想起来那熟悉感是什么了。香味,那日她给霍清端缝合包扎伤口时,似乎闻到过这香味。世上用香人家不少,但男女共用同一种香且都能凑巧让自己碰上的话,那男女九成九是互相认识并熟悉的。眼前浮现出霍清端的白玉面孔,下一刻青棠便唾弃自己:那样一个骗子,想他做什么。
青棠的停步让那华服小姐眼里升起希冀。她想去河对岸见她想见的人,可他说了不见自己。想出现在他面前,就需要找个正当理由。而这个一再看自己的女孩儿,是目前为止她最能看得过眼的人。只要女孩儿说去对面,她便能顺便过去了。只是人家停一下就又迈步走了。
怎么办?今晚见不着的话,再见那至少是一月以后了。拼一把吧,不去对岸,在宁城县衙见也是可以的。想定,她对着已背对着她的青棠开口:“天都黑透了,你一个小姑娘独个回家总是不安全。我也要回了,不若你我同行,我将你送至宁城县衙,托个衙役送你回家,可好?”
这样似乎不错,青棠也是烦了一次次意外。跟爹爹出门在外的那些年,虽也是常有意外,心里却知道有亲人可依靠。自在村外碰上霍清端以后,这名声、性命时时处处都在遭受威胁,连累家里破财家人担心不说,她发现霍清端根本就不能指望。她把他安全送至总督手里,可他请来送自己回家的大姑奶奶面对强势丰年祭,却也是束手无策。唉,一想就委屈,青棠向来飞扬的鹅蛋脸现出落寞。
霍清端已是缷冠解发,张易恒进来说‘嘉敏郡主伴着徐家姑娘来到县衙’。霍清端的脸一下子阴了,眯了黑眸,话音里挟着明显怒意:“让镇国公世子过来接了嘉敏回去。至于徐青棠,想来是睡够了,给她找个屋子送本女戒让她读!”
土匪仍有余孽流窜,丰年祭又是时时作妖。嘉敏、青棠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人走到一起,不用问也知道跑出去看祭祀时碰上的。嘉敏倒还罢了,青棠这个在丰年祭手上吃过亏的,还往上凑,找死么?
张易恒想想端王簪在徐青棠发上的海棠,静静说:“宁城复使虽已明话说清溪河祭祀开始时道观就把徐姑娘送至县衙,但我问过值守衙役,他们说道观并没有送徐姑娘回来。且衙役去道观问,道观说他们大师兄亲去送的人。两方都派人去找过,无果。现在徐姑娘伴着嘉敏郡主一起回来,想来是送人回来的路上出了岔子。”
霍清端脸色缓和一些,在室内踱上两步心境平和了,这才又开口:“你着丫头去问问青棠,看她可有话对我说。若没有,让她歇了,明儿个我亲去送她回家。”
“那明日可要仪仗?”张易恒问。
霍清端摇头。他都盛装出现在青棠面前了,人人称呼端王千岁,她却是睡着的。想来天意如此,让他做青棠心里的骗子混蛋。
嘉敏郡主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惊疑看着一旁徐青棠。她怎么会认识端王殿下?只要她有话说,端王殿下便会听?端王殿下还要亲去送她回家?除了这般恭顺对待他的父皇,就是对待太子,端王殿下也不曾这般亲近平和过!这姑娘,若不是身怀异能,那便是出身显赫。只是小小宁城,没听说有什么显赫大家啊?身怀异能?嘉敏郡主将青棠来回打量几遍,最后自问‘是自己眼拙吗’。
哥哥来了,她示意他看过徐青棠,这才随他往外走。待身边围的全是自己的丫头婆子,她开口问:“哥哥,你觉得那姑娘可有特别?”
镇国公世子回想一遍,很不以为然说:“女子不都那样吗,看着娇柔可欺实则端庄自持。”
嘉敏郡主呆愣,片刻回神后说:“哥哥,我让你看的是穿白衣、散发、额头上仅有细珠链垂坠的姑娘。你说的是哪个?”她和徐青棠相伴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可未从徐青棠身上看出一丝娇柔可欺。
而且在清溪河时,徐青棠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蓬勃野性,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加上那明显的世外之人的发式、着装,应是在家清修之人。哥哥怎么会看不出来?
镇国公世子不悦被妹妹质疑,他是那种眼睛会乱瞟的人吗?若不是妹妹让他看,他才不想让小地方出来的姑娘污了自己眼睛。
哥哥这般,嘉敏郡主忙讨好笑笑,岔开话题说:“哥哥跟着去祭祀,可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
说到这个,镇国公世子沉静下来,慢慢说:“好玩的没看到,我只看到端王殿下逼死了丰年祭主祭、宁城复使。”
嘉敏郡主惊讶的忘了合拢小嘴。好一会儿回神先说一句:“端哥哥让他们死,定是他们做事不够尽心。”顿一下才问:“那主祭都死了,没人闹事?祭祀怎么进行的?”
镇国公世子扯扯嘴角,无心回答妹妹那无聊问题,转而说:“嘉敏你的眼睛别总放在端王殿下身上,我听父亲说景王殿下那边的人可是来咱家放过口风说想娶你。”
“景王殿下的前王妃给他留下一子一女,我嫁过去给人做后娘吗?”嘉敏郡主冷了眼睛。
镇国公世子无语。谁都知道嫁景王不是好选择,但在京城时就是皇帝、妹妹在一头热,端王对与自家结亲并不热衷。这出了京城,更是不见妹妹了。再联想京里传开的端王被袭,原定的微服出行改为仪仗出行,防的是谁,这就差明言了。
端王想再进一步扳下太子,娶了妹妹去能省好大的事。可他若只想维系兄弟亲情,只想当个太平王爷呢?娶个小官女儿或是读书人家的姑娘,往封地一去齐活了。身在权利顶端,谁都在细细衡量,婚嫁这事上更得小心打算。一着不慎,不是输赢的问题,不仅是亲情没了,那是连性命都得搭进去!
因为这,镇国公世子觉得如果妹妹能想通,不再对端王抱有期望,自家不用把目光投注在皇家的。一品国公府养出来的嫡女,放出去口风,那想着上门求娶的才俊公子得踏破了自家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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