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
大雨滂沱,马蹄溅泥水,刀剑入人心,战场的血腥远超想象。
罗十闲耳听着身后的喊杀声响了又灭,灭了又响,他情知道那是因为战场陷入混乱,如今声音已经一边倒,而且由远及近,说明言雀与闫峰得以进一步逼近,赵康没有他心中那么堪重任,罗十闲忽然转身,直接提枪向最近的一团官军发起冲击!
他的部属看在一旁,愣了片刻,也迅速追随上了自家的总兵。
真正的生死决战来了。
山谷里的双方都发了疯一般,在这一片不知发生了多少场争斗的战场上奋力,但陈营义军这一边,唯有却如离弦之箭一般所向披靡。
官军残兵这一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自是持大枪秉骑兵纵横乱军之中,遇到陈营义军试图汇集便引越来越少的身后部众奋力痛击。
片刻的肆意横行之间,罗十闲宛若回到了当初起事那时候一样,战则酣畅淋漓,争则死而无憾。
他当然知道后方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在试图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魏十三,然后趁着援兵尚未赶到之际,溜之大吉,但是就地陷入混乱的战场,还是个窄口的山谷,不仅让罗十闲丧失了以人数优势驱赶敌军败兵的能力,而且对方这种不畏生死的绝地反击,更也他们这一方的人手,丧失了汇集起来阻拦对方的能力。
魏十三心情复杂地看向从回战场的这一批官军,来到这个世界上,他首次感受到了官军的血性,在是非大义面前,对方并不输他多少。
这就是所谓的信仰力量么?
他的身体疲乏不止,心似乎都有些乱了。
一刻钟后,赵康扛大旗出走,山谷外的陈营义军全面撤退,大旗之前乃是率先突出的义军,好在有大旗作为指引,在夜黑风高的晚间,他们不至于出现太多的踩踏事件,大旗之下,赵康回首看了一眼山谷里,他自接到罗十闲的命令之后,便预想到了这般场景。
只是他恨,恨自己能力有限没能多支撑一会儿,给罗十闲争取更多的时间,恨这批援军来得太过及时,还足够突然,作战能力更是不与他们在同等一个水平线上,恨天公不作美,为什么不让那魏十三在混战中死掉?
无可奈何。
他肩负着为陈颙保住有生力量的重任,罗十闲肩负着为陈颙争回最后一些颜面的机会,他们做的是同样意义的事情,于是乎他只能忍痛下命了。
“撤,都给我注意些脚下,快撤!”
这是可以理解的,事到如今,也毫无疑问是个陈营痛苦明营欢喜的抉择。
但问题在于,从起事便一路带他至今的总兵并未撤走,此时还身在山谷之中,斩杀魏十三的事情十有八九还未完成。
可罗十闲仍需要这个机会,其人见魏十三立在战场之后,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只有一个宋青护着,便即刻放弃对眼前那些不畏生死的官军的压制,转身率剩余全部力量直扑那斜坡上插着的战旗!
身侧官军残部一起反扑,他领来的这队援兵,从刚开始的围剿时觉得是探囊取物,到现在生死决战时,才发觉骁勇不及,士气斗志已经完全被压制下去,官军残部在应付数倍的义军时,甚至还有闲工夫分出几个人来,支援魏十三这边,但很显然,罗十闲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他更快一步。
且说,宋青立在魏十三身前,当此突击,并未失措,这对于上过数次战场而且多次徘徊在鬼门关前的他,已经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尽管手中弩子已经射断,他接着便捡起地上一把弓箭,拔了几支长箭插在地上,凭声音和模糊的视线对战场上的义军进行逐一点射。
黄豆大小的雨点敲落在他的箭矢上,影响不到他的准星。
但很快,罗十闲便用事实告诉了这位副统领,不是只有你魏十三才有骁勇至不畏生死的亲卫军,他罗十闲同样有着一帮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尤其是在此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跟在他们总兵身边的骑士开始借着马势将自己整个身体、整个战马躯体硬生生冲至罗十闲身前围成一个保护圈!
地面被马蹄践踏得掺杂着鲜血的深色泥浆暴溅,敌人齐头并进,势不可挡。
地上的长箭转眼射空,而罗十闲和他的斩首阵列丝毫未便——前方将士被射下之后,后方迅速有人冲上来填补空缺位置。
魏十三思绪离开了一会儿,他已被雨水淋成落汤鸡,浑身疲乏,加上沉重的衣衫,仿若百斤重,两人先前因为罗十闲不敌自己的骁勇,已经被打了回去,并且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在如此密集的军阵中一路突到这里的,但这点也已经无关紧要,问题在于对方依然势不可挡,对方杀意已决,这个时候,无论是谁上前阻拦,恐怕都不是他和他亲军的一合之敌,这位靠着手中大刀,不知曾让多少自以为是的敌人横尸马下,若让他带着亲卫从到自己跟前。
那是致命的。
宋青感受到游离生死之间的压迫感,浑身寒毛炸起,却是在敌方数十人的嘶吼喊杀声下下不躲不避,反而是从脚下尸体身上拔出一箭,弯弓搭起!
屏息凝神,算好距离,如平日射猎一般微微抬高箭矢,然后迅速同样瞄准了对方……但这一次他不再射人,而是瞄准了对方阵列中的扛旗者。
这个时候,罗十闲对着宋青的弓箭咧嘴狰狞一笑,从容调整,而箭术公认高超的宋青,任他去笑,活了二十六个春秋,还未见过他宋青射不中的东西,就是这么自信。
几乎无人可见的弓弦弹动。
箭矢猝然飞出,罗十闲瞬间偏过去头,但他忽然发现,对方这一战并不是从他来的。
一时间,那面沉重得已经卷起的陈营帅旗,便在这突如其来的箭矢命中之下,带上突如其来的力量,扛旗者手中一滑,向后飞起,落入地上两道义军尸体中间,旗面盖在其中一人脸上。
也就是在这个敌人恍惚的时候,一支长枪从魏十三都看不清楚的战场上投掷飞出,竟然从后方正中罗十闲的臂膀!
擦臂而过,并未贯穿。
但已经是群情振奋。
下一瞬间,罗十闲立即正过身来,脸上再无笑意,变得铁青,只是瞥了眼自己侧后方,那人失了兵器,已将被义军乱刀斩死,忍着疼痛,挥洒大刀,然后奋力向前。
其部仅剩的数十亲卫故技重施,豁出性命与坐骑来为总兵砸开通路。
“怎能让你如此嚣张?给俺把他扎下来!”
见前人投掷长枪得手,侧方赶追过来的疾病官军残部,人人举起手中长枪,就算手中无枪者,也从地上捡了一杆起来,聚在头上。
罗十闲见先前那投枪之人已然身死,怎么想到,对方尽然反应如此迅速,全部跟着有样学样?
这几人魏十三与宋青他们同样只知相貌,不知其名,可这并不代表他们无用,齐声呐喊间,他们尽管是临阵磨枪,依样画葫芦,也斜身曲腿,做足架势。
再等前方的人感受到危险逼近,转过腰身来,这边已经便奋力冲刺将手中长枪投掷而出,飞枪三两横摆打架,终究是阵前磨枪学来的本事,差些意思。
唯有一枪,如流星般砸下,正中罗十闲胯下马屁股!
胯下战马嘶鸣得撕心裂肺,等不了他反应便轰然倒塌,连带着罗十闲整个掀翻!
他一个人翻还不单只,连带侧方近卫阵势完全大乱,后方跟着他的将士,也不得不避让开来。
看似铁桶一般的阵列就此瓦解!
侧后所剩无几的官军残部,打得胆战心惊的义军,几乎所有还敢于作战的人,纷纷朝着罗十闲的落地之处涌来。
但战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是所有人都还能保持住勇气的,尤其是陈营义军这一方,不少的人见已经从官军残部刀下逃生,再也顾不上去任谁是主将,谁是爹娘,横竖都是保住自己性命要紧,慌忙逃窜离去。
一人逃,便会有十人逃,百人逃
雷电闪烁劈下。
魏十三这下终于看的清楚,官军残部与罗十闲亲军乱战之时,后者本已经勉力站起,扶正军帽,却不料一名年轻小将不知从哪处飞驰出来,一刀正中罗十闲大腿,使得他一咧嘴再度跌坐。
一刀得手,他当然想要再来一刀。
见此形状,本与一名满脸浴血的官军残部作战的罗营近卫,转身与来将作战,一枪捅在那年轻小将背后,小将转头,口吐鲜血,眼中却满是不甘,最终还是倒下地去。
而当此之时,那名脸上浴血受持长斧的官军,观其衣着,本应该是个军头,见对手敢去分心,直接趁隙趋步上去,一斧落去,近卫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经身首异处,罗十闲瘸着腿在地上爬行,还往地上去找什么,地上大刀被人一脚踢走,他握了个空。
然后见慌张抬头,浴血军头咧嘴一笑,大斧直接落下,因为力竭,稍有砍偏,落在罗十闲大腿上。
罗十闲当场再损一腿,再无无法站立起身来。
周围一阵狂呼,说不清是欢呼还是惊喝。
罗十闲已经惨状至此,军头手中长斧却还不肯停,举起过头想要砸落时,因力不复继,往后跌了下去,凑巧又砸中一名想从后方偷袭他的近卫,当场头破血流,一命呜呼。
军头被长斧扯得跌落地下,复又站起身来,继续一斧,直落罗十闲胸膛。
根本不用认识这人是谁,既取得敌军主将性命,心中一口气已经泄空,他无力再战了,此军头只顾跪在地下,扔下大斧,哈哈大笑,而此时此刻,横在身侧的便是那一面方才被宋青射落的战旗。
笑声未完。
雷声震耳欲聋的战场上,持续有罗十闲的近卫骑兵向他靠近,当先的认真看来,会发现正是刚才手滑弃掉旗帜的那位骑兵,他捡起了罗十闲的大刀,只冲上来,从那名只顾仰天长啸的的官军军头后方,一刀斩下,未见头颅腾空,反而刀锋卡住在骨头里,一时间不出来,差点被疾飞战马带带飞出去。
阵前义军中的骑兵没有就此溃散,反而瞬间杀性大起,同样所剩无多的义军骑兵不计生死奋力搏杀,他们已不再理会魏十三,只想夺回总兵尸首。
受了一斧之后,罗十闲的胸膛已经塌下,先前义军那位扛旗者,斩掉那军头后,翻身下马,一脚踢飞那还放在罗十闲胸膛上的长斧,没有在顾得上其他。
只是一股劲地将剩下一条腿的罗十闲连拖带拽,带到战马侧边,奋力将其尸体放上马背之后,正好又被一名走路都歪歪斜斜的官军残部在背后斩了一刀。
本要继续爬上马背的扛旗者,痛得跌落地下,却见那官军还想去将罗十闲的尸体扯下来,嘶吼一声,飞身过去,将那本就站得不稳的官军扑倒在地上。
“走,快走,将总兵尸首带回去!快!”
扛旗者将官军压在身下,朝其余马上近卫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同他一起赶过来的近卫紧咬牙关,几度看向魏十三屹立的方向,手中长枪抬了又放,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夺过那挂着尸体的战马缰绳,拍马而去。
倒是那名扛旗者,夺过身下那官军手中的刀,在那位身上披甲的官军身上不知砍了多少刀,才停下手来,奋力喘着粗气,那张看着友军扯马离去的眼睛和带着狰狞的喜色的面孔,叫人看了难以不害怕。
“都给我屠了坡上姓魏的那人!”他跪在地下,手举长刀向魏十三,坚决完成总兵生前最后的愿望。
一时间,天地仿佛只有雨还在下,其他的人和物体都已静止了。
这下,战场上已经几乎看到不到站着的官军,剩下的义军也不再顾忌死亡,杀性完全被解放开来,听他一言之后,所有还站着的人,都缓缓抬头看向坡上。
看向那位他们出兵六万围剿数日而不得的人。
看向那位身处赣东却让他们赣州中的大帅胆颤心惊,夜不能寐,日难进食的人。
看向他们老天爷似乎也在刻意保护的人。
“呀——”
“杀——”
他们还想要发动最后一次不计生死奋力搏杀,为的是,将那人杀死最好,退而求其次也要将那支插在他身边的战旗掀翻。
“杀!”
见到剩下的众人踏水举刀冲来,听到他们的喊杀声在耳边响起,魏十三也张开因使用过度,稍微显得有些沙哑的喉咙,居高临下,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气势不减地咆哮了一声回应。
旗鼓相当的两道嘶吼声碰撞在一起。
义军听到这一道声音,似听出魏十三的意思:任你出动多少人,都不要妄想除掉我这种受上天眷恋之人。
宋青也趁此机会,发挥自己最后的作用,仰天长啸一声:“不用再藏在山上了,都给我冲下去,除掉这批不知死活的义军!”
这显然是一个三岁小孩都能识破的谎言,可在惊疑间,已是杯弓蛇影义军却硬生生停下了冲往斜坡上的动作,愣住了一下。
只是这一下,便让他们永远措失了擒杀魏十三的机会,随着山谷外与赵康缠斗结束,后者领着手下西走,言雀亲自点了一人留下了半数人马给他驻守山口,脱离战场后,言雀、闫峰、施种道和施青青四人,各领一支军队赶往山谷里来,宋青其实早已听到动静。
所以他才心思电转吼了那么一嗓子,正是这一嗓子将剩下的义军唬住了一瞬间,正是这一瞬间,让四人各领一支军队赶至这边来,施青青看到这种场面,再也忍不住,肠胃一阵翻腾,身子往侧,两人走得近,刚好吐在闫峰的腿上。
闫峰当即暴走。
义军残部回首去看,脚步瞬间似灌铅般沉重,心跳更是变得混乱,满脸死灰之色。
尽管无人愿意承认。
这一战他们的确是败了,而且败得彻彻底底。
“三哥儿!三哥儿!”
言雀翻身下马后,直冲到魏十三身前,神色中尽是关切。
“雀儿”
魏十三看清了站在身前的人,还想要说些什么,突然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紧接着,肠胃一阵翻滚,不知从何处硬生生涌出来了一股血液夺口而出。
“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三哥儿,你没事吧?”言雀赶紧上来,将他扶住。
魏十三一手跨在言雀的肩膀上,被他搀扶着,往山下走了几步,那插在斜坡上的韩字大旗,在根部土质松动之后,终究还是落在了地上。
“将它带上,是它救了我们。”魏十三停下脚步,转身刚好看见旗帜落下,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晕厥了过去。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蒙蒙亮起,旭日还未东升,雨水依然未停下……陈营义军早已经大部逃散,带走罗十闲尸首的骑兵也不知所踪,这一战终于是打完了。
赵家父子自刎,天完政权瓦解,陈颙部义军元气大伤,颜面与威信尽失,陈颙的撤军命令,终于还是停在了半路上,再也送不到罗十闲手中了。
而此时,站在雩都城东侧一座山上,一道瘦弱的身影,冒雨看向南边的天空,久久不动,面无表情,当看到了晨阳初起时,才转身离去。
【作者题外话】:第一卷写完了,跌跌撞撞,修修补补,也就这水平了,如果有能看到这里的兄弟,祝你生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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