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清棠。”

    她突然自己转过身来开口道。

    独孤极的手顿了下,强硬地将她拖拽起来,恐吓她,“我劝你别再说这种话惹我生气。”

    白婉棠苦涩地笑起来,“我是不是,你看一眼菩提镜,不就知道了吗?”

    独孤极默然无言。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菩提镜烫手,他想扔掉它。

    他咬紧牙根,眼里渐渐爬上血丝,“白仙仙,你骗我。”

    白婉棠不语。

    此刻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想信,倒不如让他亲眼去看。

    她去碰他手中的菩提镜,他忽的收起,将她按在床上,“你骗我,是不是!”

    白婉棠眼眶红了起来。

    她张了张口,嗓子却哽咽地发不出声。

    独孤极低下头去吻她,用哄人的语气急切道:“说你在骗我,你在骗我。”

    她同他生气的时候,说过许多次这样的话。

    这次也一定是,一定是。

    白婉棠摸了摸他的头,痛苦在她心里酝酿。她不知道该怨他曾折磨自己,还是该愧疚自己曾折磨他,“我是清棠。”

    “……”

    沉闷呜咽的声音在内殿里交织,仿佛两只受伤的野兽躲在黑暗中。

    独孤极狠狠咬了一口她的脖子,不断地让她闭嘴,不许她再开口。

    他紧紧抱住她,在她颈后喘息。

    直到她不再有动静,像是睡过去,他才拿出那菩提镜,紧抓着她,闭上眼睛。

    白婉棠在他进入菩提镜后睁开眼,起身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带着尊者令,从玄鸿宗隐秘的传送阵回到小仙境。

    她将尊者令交给柏怀与藤千行,“独孤极现在进入了菩提镜,此刻是开天门最好的时刻。你们去人间吧。”

    柏怀与藤千行应声去准备,他们叫上她一起,却久不听闻她跟上来的动静。

    回头一看,她坐在原地发着呆。

    他们叫了她好几声,她才道:“我要留下来,把欠独孤极的,还给他。”

    独孤极久久不从菩提镜中抽离。

    他知晓了他尘封的过去,却不知睁开眼后,要如何对待白婉棠。

    他这一生的折磨苦痛,沉疴旧疾,难以挥去的噩梦,无一不是因她而来。

    纵使她不愿,她最终也还是站在了那枫幽主的身边,殉了那把让他在绝灵渊被折磨千年的剑。

    他该杀了她,该将她千刀万剐,叫她生不如死!

    ……还是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踟蹰良久,终是离开幻境。

    他要听她会对他说什么,看她会如何面对他。

    倘若她认错,倘若她爱他,倘若她愿意留在他身边……

    或许,或许,他可以让她活着向他赎罪。

    可他清醒过来,怀中不再是沉甸甸的温软身躯,只有空荡荡的冰冷。

    她又跑了。

    独孤极手搭在眼睛上,沉声笑了起来,笑声越发张扬癫狂,仿佛发了疯。

    藤千行和柏怀废了大半夜的功夫,最终竟没能开得了天门。

    白婉棠无奈,只得请他们护法,自己亲自动手。

    但太晚了。

    天门未开全之时,魔军便如乌云盖顶,笼罩了整个小仙境。

    所有等待天门的修士齐聚在城郊,此刻反而免去魔族追捕之苦,将他们一举包围。

    修士们拔剑蓄势待战,为白婉棠争取开天门的机会。

    驳曲立于魔军之中高声嘲笑:“怎么,想跑?跑去哪儿,人间?你们以为你们跑得掉吗,待修真界尽归我魔族,下一个就轮到人间!”

    独孤极坐于魔云兽车辇中,俯瞰地面上那袭红影,漠然下令,剿杀在场所有修士。

    崔羽灵忙上前道:“我父母……”

    “杀。”独孤极语气淡然却残忍。

    众魔得令,肆无忌惮地涌入小仙境中大开杀戒。

    这群修士都已是强弩之末,哪抵得上源源不断涌过来的魔军。

    不消须臾,城郊的土地都被染红。

    那片刚种下不久的海棠林花上,溅满了斑驳的血迹。

    惨叫与厮杀声不绝于耳,直到众魔强压着所有修士跪在洒满血的土地上,朝魔云兽车舆内的独孤极叩拜,白婉棠还是没能打开天门。

    那群魔嘴上说着要杀她,却顾及她的身份,谁也没敢动她。

    她脱力地跌坐在地,手撑在地面上喘息,掌间满是土地上的血。

    独孤极走出车舆,睥睨众生地俯视尸横遍野,群修叩拜的小仙境,嫌恶地掏出手帕遮掩口鼻,淡声道:“白仙仙,你过来。”

    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白婉棠低着头笑了声,笑里的苦仿佛能渗出来。

    她纵身飞上车舆。

    一路群魔避她,眼睛却时刻盯着她,生怕她又捅独孤极一刀。

    她还未在车舆上站稳,独孤极便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推到车舆内,“我知道你是清棠了,然后呢,你想说什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她仰躺着,和他离得这样近,才看清他眼底红得像是有血在翻涌,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他手中用力,晃动着她的身体逼迫她开口,散乱的发垂到她脸上,像个疯子。

    白婉棠的眼泪砸到他手背上,烫得他手指不自觉蜷缩一下,松了力度。

    “我最初知道的那个独孤极,他光风霁月,举世无双,清朗端方。他让三界海清河晏,三界众生无人不崇敬他,无人不爱戴他,他是名副其实的无上神祇……”

    白婉棠伸出手抱住他。

    这个拥抱,无关情爱。

    他还掐着她的脖子,眉头紧拧,当她在说疯话。

    又听她趴在他肩头轻声说:“你受过的苦,都是我的错。你杀过的人,也算是我杀的。”

    “等我把神骨神莲还给你,你能不能变回我知道的那个样子?不要再厌红色,不要再怕冷,也不要再见到血便想吐。你可是要成神的人,怎能有这样多的毛病。”

    独孤极冷嗤:“白仙仙,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

    “是啊,我害的。”白婉棠目光穿过帘幕,望向小仙境的惨状,喃喃道:“都是我害的。”

    是她太没用,害了这么多人,却无力收拾残局。

    她捧起他的脸,逆转灵脉,突然吻上他的唇。

    独孤极蹙眉,正要推开她,却感到强大的灵力如潮水猛地灌入他体内,搅乱他全身经脉。

    他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她自断灵脉,自碎灵台,将神莲混着她的血,渡入他口中。

    群魔连忙要上前,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阻隔,有无形的屏障隔开了车舆与世间。

    白婉棠嘴里不断涌出血来,仿佛身体里出现了窟窿。

    她的血如散开的珠串,连续不断地砸落在他的白衣上,晕染开一朵朵血花。

    她握起他因挣扎而不断颤抖的手,带向她的神骨处。

    “我知道的唯一取出神骨的方法,便是他们对你做的那样……他们碎掉你全身的灵脉,斩断你的手,用你的手,将你的神骨挖出来。”

    白婉棠让他握住刀,割开她的脊背。

    神骨处的半白半红的莲花刺青,随着血肉被割裂而破碎。

    她痛得浑身发颤,手掌压住他的手背,让他触碰到那截金玉质的骨,握紧,一点点地抽出。

    碎裂的灵脉留不住神骨,汩汩温热的血沿着他的手不断流下,烫得他眼里氤氲起来。

    她的泪,她的汗,都大滴大滴砸到他脸上。

    独孤极眼眶红得仿佛要滴血。

    他恐吓地看着她,怨恨地看着她,最后眼里流露出祈求。

    他喉结滑动着要说话,却被灵脉里混乱的灵力压制,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脸色惨白,唇和下巴上都是血,眼眸早已被眼泪糊得迷蒙不清。

    那截骨被他的手彻底抽出。

    白婉棠感觉到他在竭力地阻挠她,突然笑起来,苍白无力地道:“你早就知道吧,如何取出神骨。毕竟,他们当初就是这样,取出了你的神骨。”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取,为什么留了我那么久。”

    “独孤极,神骨神莲,我都还你。以后,你再喜欢一个女孩子,可不能,像对我这样,对她了。”

    白婉棠断断续续地说,“你这样,没有人会喜欢的。你要像在阴阳关那样,对她好,保护她,说喜欢她。你要告诉她,你只是不懂情,你不是没有。你要让她教教你,不可以一直是那样高高在上的态度。”

    “这样,她才会知道,你喜欢她,你真的喜欢她。”

    她将一对蝴蝶玉佩交到他手里,对他笑了。

    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无力的痛苦让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剖开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心。

    眼里滚出的泪朦胧他的视线,模糊了她笑起来的面容。

    他曾见过这样的笑。

    那是在阴阳关,他逐渐能看到她朦胧的轮廓。

    那天她攒满了一千颗苍明果,抱着装苍明果的袋子,开心地围着他笑。

    “白鹤,你很快就能看到我啦!”

    她的笑容很模糊,但他感受得出,她很开心。

    “对不起,我把能还你的,都还你。你的痛,我无法抹去,但我也经历过了。神莲能压制万象镜的反噬,你不用再做魔……”

    白婉棠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握着他的力度也越来越轻,“你会像风霜雪雨后,晴日中的清莲,你会是神,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三界帝君,独孤极……”

    “愿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遇到我……”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双眼轻阖,向后仰倒,从车舆上坠了下去。

    他伸手去够她。

    她的红裙擦过他的指尖,轻轻柔柔的,他没能抓住。

    独孤极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如同四肢尽断的废人般爬出车舆。

    他想叫人去抓住她,神骨现世的灵力却让众魔无法靠近。

    他张着口,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的身体变得异常的轻盈,仿若一朵凋落的红棠花,轻轻地落向地面。

    抑制了千年的“诅咒”,在这一刻迸发。

    她不是清棠,不是北冥仙。

    不会再有人间的供奉留住她,也不会再有仙髓保住她。

    她成了一抹云烟,随着风,慢慢飘散。

    “啊——!!!”

    他声嘶力竭地想喊她的名字,却又喊不出。

    那些云烟从他指间飘过,他留不下,抓不住。

    独孤极口中不断流出粘稠的血,执念了一生的神骨,被丢弃在车舆的角落。

    他注视着手中染血的蝴蝶玉佩,好像听见她就在车舆后骂他——独孤极我告诉你,这辈子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再从我这里得到这对玉佩!

    又听见她说:

    ——我死了以后,我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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