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极在换衣时,交代广陵城中的魔族提前来见了老者。

    老者不吃威逼利诱,听到白婉棠和独孤极的部分过往,才决定改口。

    他已经快要死了,又何必在死前,拆散这一对好不容易在一起的人呢?

    白婉棠被他说得愣了半晌,还是让他来认独孤极。

    老者虚起眼睛打量独孤极一番,连连摇头,调侃道:“没见过。若见过长成这样的少年郎,我肯定会记得的。”

    白婉棠的猜忌慢慢散去,好像一切都是她多想了。

    她请老者用早饭。恰好独孤极和她也没吃,三人在桌边落座。

    她和独孤极坐在一边,老者坐于他们对面。

    他静静地凝视着他们,浅笑,目光幽远。

    菜上桌,白婉棠把好克化的食物放到他面前,让他吃。

    他一动不动,像座面容慈祥的雕塑。

    白婉棠怔了下,坐回位置上,低头吃饭。

    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食不下咽,口里没了味道。

    老者就这样看着她和独孤极,突然地逝了。

    白婉棠作为守城仙,见过许多生离死别。

    但鲜少有这样难过的时候。

    大概是难过吧,她分辨不清那种情绪。

    她和独孤极一起处理了老者的尸身,将其燃成灰,装进坛里。

    老者提过他先前是在都城守姻缘树的。

    就那么一句,白婉棠不知为何一直记着。

    她收起他的骨灰,打算日后将他带回都城,埋到姻缘树下。

    树已非他守的那棵树,但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他应当会高兴的。

    收起骨灰的那晚,她突然做起了梦。

    她梦见灯影幢幢,人影重重,她走在挂满彩灯的桥上,握着一块木牌,向一棵巨树走去。

    一位老头坐在桌前,为来往的人提供笔墨。

    她在他身边坐下,像是在等什么。

    等了很久很久,好像有百年那么长,天边划过一道身影,让她突然的喜悦。

    那道身影毫无停留地过去了。

    她又坐回老者身边继续等。

    她等啊等……

    等到灯火阑珊,人影皆散。

    等到醒了过来,她满脸都是泪痕。

    天蒙蒙亮,屋里青灰。

    她转头看了眼睡在身边的独孤极,他在昏暗中的轮廓,好似和梦里没有停留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独孤极睡得很浅,被她翻身的动静吵醒,睁眼盯着她,问道:“怎么了,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白婉棠梦里的场景,灯花似的在她脑海里转。

    她道:“独孤极,我好像梦见你了。”

    难得。

    他嘴角翘了下,凑近她,突然看清她脸上的泪痕,又被扼住喉咙般感到窒息,迟疑地问道:“梦到我什么了?”

    “梦见我和那个老爷爷在一棵树下等你,你来了,却不来找我。我好像知道你来了,只是不愿相信你不来找我,认定那一定不是你。就坐在那儿一直等……”

    白婉棠平静地说着,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就好像眼睛受了刺激。

    独孤极面部渐渐僵硬。

    他借着黎明的昏暗,极力掩饰他的慌乱和焦躁,将她抱进怀里,“那只是梦。你如果等我,我不会不去找你的。”

    白婉棠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道:“我不知道梦里的真的是我,还是那个老爷爷口中的白晚瑭。”

    独孤极的喉咙被掐断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浑身铁一样的僵硬,死死地箍着她,良久,固执而又强硬地道:“都是梦,你不要在意,也不要去想,只是梦……”

    他觉得自己荒唐又滑稽。

    像瞧见遮雨的棚子漏了雨,还站在漏雨的地方极力掩盖,说外面是晴天。

    那雨啊,冷刀似的扎进了他的骨子里。

    他开始颤栗,甚至感到一丝惶恐。

    怕动一下,就要疼了。

    白婉棠没有留意他的情绪,她回想着自己的梦。

    太真实了,真实得像是她经历过的事。

    她下午去找师卓时,和师卓聊起。

    师卓不知她来历,沉吟道:“会不会你和白晚瑭之间,有什么联系。”

    “白晚瑭既然和三界帝君有关,那些从上界过来,在三界帝君手下当差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对你表现得那样异常,没准儿就是因为白晚瑭……”

    师卓毫无顾忌地发散思维,胡乱猜测。

    白婉棠越听越觉得,也许真有些她不知道的事。

    晚饭时,她和独孤极去酒楼,坐在老者逝去的桌上吃饭,严肃道:“你和我说实话,你知不知道白晚瑭?”

    独孤极筷子一顿,敲在碗边,突兀地发出响动,“三百年前的事,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万一这事和我回家有关呢?”

    “和你回家没有关系。”独孤极不耐地否认。

    白婉棠沉默地盯着他。

    他快速平复心绪,道:“认识,如那老头所言,白晚瑭与魔祖有些关系。上界的人见到你表现有异,也是因为你和她长得相似,名字相似。不过她是她,你是你,她三百年前就……”

    他嗓音僵直,说不下去。

    白婉棠明白他的意思——死了。

    她“哦”了一声,不再提问,专心吃饭,又恢复愉悦轻松的表情,仿佛这些事她只是随口问问,从没有真正在意过。

    独孤极唇抿成冷硬的一条线。

    他从不屑撒谎,如今却是一个谎接一个谎……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手,不会让如今的安宁被打破。

    白婉棠又做梦了。

    她梦见她在飘着白雪的世界,看到一只受伤的鹤。

    她朝他走过去,才发现那不是鹤,是个瘦削的,浑身是血的少年。

    她救走了少年,和少年在那个陌生的世界相依为命……

    她又一次从梦里流着泪醒来,枕下湿了一大片。

    她翻过身去,背对独孤极抹去脸上的泪水。

    独孤极被这轻微的动作惊醒,抱她腰的手立刻收紧,脸贴到她后颈问:“怎么了?”

    正是黎明,天色仍青黑。

    她想他应当看不清她的脸,一言不发,装作又睡了。

    独孤极盯着她有些许婴儿肥的脸部轮廓,感受到她枕下蔓延过来的湿意。

    他好像正在遭受凌迟。

    害怕被宣判死刑,所以每天都要忍受钝刀子剜肉。胸腔里的狂躁,还在烈火一样灼烧着他的理智。

    白婉棠连续做了几天的梦。

    在梦里,她看到那个和魔祖有牵扯的“白晚瑭”的一生。

    那个“白晚瑭”,方方面面和她像。像到她有点分不清,自己是白婉棠,还是她。

    梦里的魔祖是独孤极。独孤极怎么会是魔祖,是三界帝君?

    三界帝君,如今在闭关啊。

    她想,这一切当真是梦吧,是她把幻想与现实弄混了。

    她脑子里塞满了困惑和梦境,混乱不堪。

    神奇的是,那么多混乱且痛苦的梦,也影响不到她的心情。

    她照常生活着。

    梦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让她有一种“那个白晚瑭已经说完了她的故事”的感觉。

    直到她无梦了几天,再次做梦,梦见了枫幽……

    翌日清晨,她从梦中惊醒。

    独孤极随她一起坐起,眼下的乌青在惨白的脸上尤为显眼。

    他不安地抓住她的手臂问:“怎么了?”

    明明是她做梦,接连几日无法安眠的却是他。

    白婉棠看着他的脸,一时之间好像还身处梦中,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和自己恩怨情仇难以算清的人。

    缓了好一会儿,她道:“做了个噩梦。”

    独孤极抱住她,心悬起,“什么噩梦?”

    白婉棠撒谎道:“我梦到都城出事了。独孤极,你继续去下一座城除妖邪吧,我想回都城看看。一来一回最多十天,我就去找你。”

    独孤极不答应,“你要回去,我陪你一起。”

    白婉棠思忖片刻,应声说“好”。

    她和独孤极定于明日一早回都城,今天要和师卓告别。

    她睡不着了,一大早洗漱,去了仙祠。

    独孤极难得没有一直跟着她,说待会儿去找她。

    这正和她意。

    至仙祠,她找到师卓,问枫幽醒了没。

    枫幽如今寄居仙祠后院,这段时间每天都会在她面前出现,但不会同她搭话。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

    枫幽在后院瞧见她,有些惊讶。

    白婉棠平静又困扰,进他屋里坐下,将门关上,问道:“枫幽,你在广陵见到我之前,认识我吗?”

    白婉棠离开后,便有魔族自上界赶来,将独孤极要的药送到他手中。

    那魔族道:“此药只需一丸,便可叫人忘却尘缘,不过是全部。”

    也就是说,独孤极若给白婉棠用了这药,待白婉棠醒后,会连他也不记得。

    一切都会从头开始。

    独孤极神色凝沉,让魔族回上界,抹去魔族留下的气息,收起药去仙祠找白婉棠。

    未至仙祠,他瞧见白婉棠同枫幽一起从仙祠出来。

    白婉棠神色如常。

    枫幽紧跟在她身后,对上他的视线,眸色晦暗。

    一瞬间,从心底翻腾起的狂躁,嫉恨,犹如火山喷发,几乎将他吞噬。

    独孤极快步上前将白婉棠拉到身后,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不是要找师卓吗?怎么和他一起出来了?”

    白婉棠淡然地推开他的手,推不动,不悦道:“遇见了,就说了几句话。”

    枫幽低垂眼眸,白婉棠先前在屋里对他说的话在他耳畔回荡:

    ——不回答我也行,我想请你和师卓帮个忙。我要自己回都城,麻烦你把独孤极留在广陵,能多留几日便多留几日。

    她不相信他和独孤极的话了。

    她要独自回都城,找那几个上界来的修士问清楚——“白晚瑭”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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