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至少,海高轩没有在自己身边的弟兄里见过这个人。
接这趟镖时,他本打算只用自己的人。
但总镖头却执意要增派人手,说是此趟镖很是重要,上头很重视,人多好有照应。
此人便是所增派的人手的其中之一。
海高轩当时也不便违逆总镖头的意愿,便也未太在意。
他现在确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当时为什么总镖头要他不要多问,只称竭力护镖就好。
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年轻人说自己遇上了这么个倒霉的主顾。
明白了原来那镖箱根本不过是个幌子。
明白了真正的镖物根本不在镖箱里。
而是那名镖师。
或者准确的说,是这趟镖的主顾,扮作镖师,表面上随行护镖,实际只为伺机出城。
这是最好的隐藏方式,却无奈碰上的是十殿阎罗。
上头不会不知道,地府盯上的猎物活不了。
所以这根本就是一着死棋。
但还是派出了局内最得力的海高轩来走这趟镖。
所以总镖头根本不在意这趟镖能不能安全送达,也根本不在意,海高轩和他弟兄们是死是活。
所以拔擢之事根本不过是飘渺云烟,虽然海高轩根本就不在意。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成了镖局的弃子。
想到这里,海高轩的心冷了下去。
但他却偏偏活了下来。
去体会心灰意冷的冰冷,更胜过寒刃入体。
海高轩开始大笑,不停的大笑,笑得浑身颤抖,但他的视线却开始模糊,然后有一种液体开始在下眼皮堆积,他吸了一口气,咽进肚中。
道上突然变得很安静,似在一瞬间静止如画。
只听绝念婆婆突然开口:“顾阔云,你可还有话说?”
“没有。”那名镖师脸上露出凄然的神色,紧握的拳头似在颤抖。
杜少嵘听过这个名字。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听过。
顾阔云年少交游天下,广结豪杰义士,为人稳重谦和,与出岫山庄庄主陆菡伉俪情深,在前庄主陆仲奇死后,助她重振门派,让出岫山庄名声大振。
可如今,他往昔的精气神已然不见,人也沦作亡命之徒。
究竟是什么样的境遇会让一个人变成这样,杜少嵘不得而知。
无论是什么,顾阔云也再不会有机会说出口了。
“很好。”只这两字,绝念婆婆已不再想开口,反正都只是执行命令而已,无论杀谁,都一样。
一瞬间静寂,仿佛时间骤停,空气稀薄到了极点。
“等等!”
绝念婆婆目光一凛,冷冷道:“你想插手?”
这句话是对那个年轻人说的。
年轻人连忙摆手:“不敢不敢,问个问题,就一个。”
绝念婆婆道:“你认得他?”
年轻人目光扫过顾阔云的脸:“不认得。但现在认得了。”
绝念婆婆道:“好,你问。”
年轻人道:“多谢。”
杜少嵘瞧着那年轻人走到顾阔云的面前,他想知道年轻人到底问了什么问题,但他听不见。
声音的大小只有年轻人和顾阔云两人可以
听见。
年轻人问:“当亡命徒的滋味,好受么?”
顾阔云不说话,脸上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游人,还娶了陆前辈的女儿,你晚上睡觉会不会做恶梦啊。”
顾阔云没有回答问题,听到对方的话,他脸上的神色从寂寞变为惊惧最后整个脸似乎都已变得扭曲。
做恶梦,怎么可能不做恶梦,他时常看见陆仲奇浑身是血的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年轻人慢慢地绕着顾阔云转了一圈,他凑到对方耳畔低声道:“崇夜大人托我告诉你,夫人他照顾的很好,你不用担心,可以安心的去死。”
顾阔云的眼神慢慢暗淡下来,最终变成死灰色,其中充斥着绝望。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崇夜大人。”他说得急切,脸色有些发白。
“崇夜大人很忙的,还是不要拜托了。”年轻人摆了摆手。
“残卷地府既已得手,还请崇夜大人帮我瞒下此事,莫要……一定莫要告知于她。”
年轻人眼神冷了下去,缓缓道:“这就是你在落雁峡杀人的理由么?”
“什……什么?”顾阔云的眼中再次浮现一丝惊异。
“没什么”,年轻人拍了拍顾阔云的肩膀,冷笑:“瞒不住了,她早就知道了,不然你以为你今天为什么会死?九两黄金换一条贱命,我替她不值。”
顾阔云在摇头,眼中犹遗惊恐:“不……不会的,不会的……”
他的目光里最终只剩下了萧索,滚动的喉结终于又挤出一句话:“等等!烦请……告诉她,我对她,从未有过半分虚情假意。”
杜少嵘好像看见那个年轻人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便转过身子,离开了顾阔云。
“我问完了。”说完,年轻人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没有半分要插手的意思。
“不留下来看看?”这句是绝念婆婆问的。
绝念婆婆有个令人惊悚的癖好,在杀人的时候喜欢邀人观战。
许是作为一个老年人孤单寂寞太久,总盼着来点热闹。
“不看。”
杀人,一点都不好看。
海高轩有些傻眼,从前他哪见过这种阵仗,今日却遇上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出,还差点把命搭上。
他觉得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今日命丧于此的三个兄弟,同时对总镖头拿自己当枪使这件事无比的愤懑。他甚至已经想到了总镖头看见他还能活着回去时候脸上龇牙咧嘴的惊讶神情。
“你若死了,便也算是为我那三位弟兄祭奠,我便不会再怪你。”海高轩朝顾阔云喊了这么一句,便轻身上马,疾驰而去。
“很好。”这是顾阔云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便是掌风衣袂的交错之声,顾阔云至死都未哼一声。
年轻人脚步很浮,走得很慢,却一次都未曾回头。
就算没有半分的虚情假意,那又如何,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杜少嵘叹了口气。
然后,他看到那个年轻人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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