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汤政来医院看唐栗,唐瑛跟方朴也来了,三人在病房门口打了个照面。
唐栗早已对唐瑛坦白了一切,因此见到汤政出现在医院,唐瑛并不愕然,只是心中难免荡起一圈涟漪。
一同进病房看望唐栗,之后又一同乘电梯下楼,方朴借口上洗手间,其实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单独说几句话。
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应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吧?其实并没有。唐瑛对汤政,早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而汤政最想对唐瑛说的话,只有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站在医院楼下草坪边上,汤政双手插在衣兜里,干燥的风朝他这边吹,把他花白的头发根根吹起。
他抿着唇,嘴边皱纹更深,“过去的事情是我不对。”
深秋,站在太阳底下并不感到热。唐瑛淡淡地说:“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什么?我早已经忘记了。”
汤政朝她脸上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如果当年我不是那么轻率就签了离婚协议,如果当年我有及时去找你和唐栗,如果当年我有尝试努力挽救我们的婚姻……我们现在不会是这样!”
唐瑛诧异地望着他。
他低下头,平静下来说:“其实在你和唐栗搬去明月岛之后第二年,我曾经偷偷去看过你们。我看见你们跟方朴相处得很好,成了一家三口……我又悄悄地走了。那时我想着,只要你们过得好就好,我一个人无所谓。”
唐瑛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沉思,突然又淡然一笑,轻声说:“也许这是注定的吧?注定了你我的夫妻缘分,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完了。”
汤政也一笑,如释重负:“是啊,你我的缘分已经完了。看到你现在跟方朴感情那样好,我挺……欣慰的。”
唐瑛不想再谈论个人的感情/事,两个人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岁了,感情方面还有什么值得谈论的?她岔开了话题说:“听到你跟唐栗父女重聚,我挺高兴的。这些年来,唐栗那孩子,内心里其实很想得到生父的爱。希望你以后,能多跟她联系,哪怕只是打个电话聊聊天,我想她也会很满足的。”
汤政连连点头说:“我当然会,我会跟她联系的。”
突然沉默下来了,彼此都觉得再没有什么话可说。
唐瑛先说了再见,汤政回应她,也说了再见,然后看着她转身离开。他在草坪边上呆站了一会儿,也转身离开了。
唐栗出院后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到浴室去,泡一个香喷喷的热水澡。
她躺在浴缸里,把整个身体埋进雪白的泡沫里,只露出头部,让耐心的男人为她揉洗一头长发。
“好舒服啊,”她发出一声叹息,惬意地半闭着眼睛,“在医院里不能洗澡,可难受了!现在这样,真舒服……”
“是吗?那我待会儿帮你按摩好不好?”
“嗯……”她突然娇娇地叫唤起来,“你把泡沫弄我眼睛里了!”
他赶紧冲洗掉双手的泡沫,捧着她的脸,替她吹吹眼睛。
她睁开眼睛,他问她:“好了么?吹掉了么?”
她甜甜一笑,没说话,却双手捧起一堆泡沫,调皮地朝他脸上吹去。
他被吹了一脸泡沫,边用袖子擦着脸,边吓唬她:“你捉弄我啊?我要咯吱你,挠你痒痒!”
说完他伸手出去,作势要挠她胳肢窝,她信以为真,从浴缸里坐了起来,身上沾着一大块一大块雪白的泡沫,像条滑溜溜的美人鱼,头上却还顶着一头泡沫呢。她闪闪躲躲,笑了一阵,他抓住了她说:“别玩了!先让我把你头上的泡沫冲洗干净!要不等一下泡沫又跑进眼睛里去了!”
她听话地躺好,他拿着花洒帮她把头发清洗干净,用干毛巾擦得半干,然后给她戴好浴帽。
服侍真周到,她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他把一只手伸进雪白的泡沫里去,捋起的衬衫袖子都被水沾湿了……
她又把眼睛闭上了,脸色微红。
“能不能……换个地方啊?”
“不用换,在这儿挺好的啊。”
他声音都沙哑了。
浴缸不是很大嘛,可以同时容纳两个人在里面活动。
他脱衣服动作真快,她来不及抗议,他已经跨了进来。
背对着穿衣镜,唐栗褪下浴袍,露出光滑细腻的背部,那上面本来是白玉无瑕的,现在却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她回头望向镜子,不觉皱起眉头,扁着嘴,想哭。
他帮她把浴袍穿好,抱抱她轻声安慰:“你的伤口才刚愈合,当然会有点疤痕。但是没关系的,以后会慢慢变淡的,会消失的。”
她抬起双眸,眼泛泪花地问他:“真的吗?真的会消失?”
他顿了顿,点头道:“当然啊,就算不会消失,也不要紧。这个地方,只有我才能看到嘛,我一点都不介意。”
他是说真的。他爱她又不是爱她的脸蛋和身体,就算数十年后,她一脸皱纹身材变形,变成个干瘪老太太,他也一样爱她。他这样想,也就这样跟她说了。
结果她不像他预料中感动和高兴,反而白他一眼,嗔道:“你才会一脸皱纹身材变形!你以后会变成个糟老头儿,不代表我就会变成个干瘪老太太!”
他愣了愣,连忙赔笑说:“我就是想说,我不会……我……反正不管你怎么样,我都会爱着你的。背上有一道疤痕,真的不要紧。一点都不影响你的美。”
她哼了一声,还是有点不开心,撅嘴嘀咕:“怎么会不影响?也许以后我要穿露背装呢?”
他瞬间瞪大眼睛,紧张起来:“你要穿露背装?那怎么行!”
她看看他,忍不住扑哧一笑。
他明白过来,她又在逗他。
她最近就喜欢这样跟他开玩笑,逗他玩儿,觉得他吃惊的样子就跟脸颊鼓鼓的小仓鼠,一样的可爱。
他忍不住去捏她的脸颊,她像只猫似的从他胳膊下钻过。他又去抓她。
两人嬉闹了一阵,她捋起他的衣袖看手表,见时间不早了,连忙说:“不玩了不玩了,我要赶紧穿衣服,待会儿要出门呢!”
说完就打开衣柜,拿出一套雾蓝色衬衣色连衣裙换上,然后又忙着梳头发化妆,终于赶在晚上六点前出了门。
他们今晚要回严公馆吃晚饭。
唐栗已经决定了,在晚饭前就要向严数平夫妇坦白她的身份,告诉他们其实她就是汤媛,她一直骗着他们,请求他们的原谅。
车子行驶,越接近严公馆,唐栗的心情就越忐忑不安。她不住猜想,严数平夫妇会否也像严时一样宽容她原谅她呢?如果他们不原谅她,甚至觉得她撒谎成性,不许她再跟严时交往了,她该怎么办呢?像严家那样一大家子人都是高学历精英的家庭,应该很重视诚信这一方面吧?
她十分后悔,早知道如此,一开始她就不要骗人了。
事实上她多虑了。
严公馆宽阔的客厅里,红木茶几上搁着整套功夫茶杯,小巧的杯子里添上了茶,茶香袅袅。
严数平夫妇端坐在红木沙发上。唐栗站在他们面前,交握着两手,低头垂眸,缓缓向他们坦白了她的身份,诚心诚意向他们道歉认错。
严时一直站在她旁边,默默听着。
她讲完了,仍不敢抬头,静静地等着严数平夫妇发落。
严数平夫妇交换了个眼神,好几分钟过去了都不出声。
严时忍不住要开口替唐栗说好话了,严数平朝他摆摆手制止了他。
下一秒白玲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唐栗跟前,拉起她的手说:“你跟我进一下房间。”说着便拉她往书房走去。
严时急了,要跟上去,严数平连忙拉住他说:“你急啥?大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会打你的女朋友!”
何止不会打她,连骂她一句都不会。
把唐栗拉进书房之后,白玲把门关上,先不跟她说话,而是打开书桌旁边的保险柜,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手掌大的方形盒子,递到唐栗跟前,还打开来让她看。
盒子里是一只翠绿有光泽,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
唐栗茫然地看了半晌,不知道白玲这是什么意思。
白玲轻轻一笑,把那镯子从盒子里取出来,出其不意地牵起唐栗的一只手,把那镯子往上一套。
“刚刚好,”白玲说,“这只镯子是严时奶奶当年给我的,让我将来一定要传给儿媳妇,要一代传一代。严时的大嫂不识宝,只爱金镯子和钻石手链,当初我要传给她,她居然不要。我想你应该不会像她那样吧?你看起来挺传统的,这镯子戴在你手上,很衬你的气质!”
唐栗愕然,忍不住问:“伯母,我……我之前骗了您,您不怪我吗?”
白玲笑了起来,笑了几声才告诉她:“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汤媛了。”
唐栗又大吃了一惊,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白玲。
白玲深不可测地说:“跟我儿子交往的女人,我不可能不派人去查查她的底细。你出生在哪间医院,在哪间幼儿园小学中学念过书,大学有没有谈过男朋友……甚至你坐地铁有没有逃过票,这些我都一早就让人查得清清楚楚了!我儿子对着你是个单纯的男孩子,他会无底线地信任你,不代表我也会无底线地信任你。”
唐栗涨红了脸,又垂下头,吐不出一个字来。
白玲拍拍她的肩头,继续说:“我同意严时跟你继续交往,也同意他跟你结婚。不然我今天不会把这镯子戴你手上。但我有一个条件,你以后不能再欺骗严时了,不能再让他不开心。我不想再看到我的儿子,为了你茶饭不思,彻夜买醉。”
“严时,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吃过晚饭后,挨着肩走在严公馆的花园里,唐栗突然拉住严时的胳膊,抬起黑白分明的双眸注视他的脸,再次向他保证。
他摸摸她手腕上的镯子,已经明白了,于是笑着说:“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她点点头。
他问了:“其实你到底是想当钢琴家呢?还是画家呢?还是舞蹈家呢?”
她一愣,真想不到他是问这个问题。她不假思索回答他:“我什么家都不想当。如果能让我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当个平凡的小学教师,每天踏踏实实工作,偶尔能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很好。”
他把她揽入怀里,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再一次问她:“不考虑当我的严太太吗?”
她垂下眼眸,勾起嘴角笑了,却把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当你的严太太,还太早了点……”
“早?还早吗?”
“当然早,我们正式谈恋爱,还不到一年。”
“可是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不是吗?”
“之前不算……”
“不算?不算什么?”
“就是不算……”
闲了两个月之后,唐栗开始认真规划人生。严时不止一次提出,要她嫁给他,当他的严太太。她虽然每次听到都很心动,但暂时没有答应他。
嫁入豪门后,固然可以生活无忧。她想像过嫁给严时之后的生活:每天逛街买买买,做做头发喝喝下午茶,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哄老公开心,过个三年两载就生个娃儿巩固地位……凭严时对她沉迷得不可自拔的爱,她可以一辈子拥有这样的生活。
是她不想要。她不想一辈子当攀附在他身上的金丝雀,她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缩短他们之间的差距。
她又回到校园里去,不过不是以教师的身份,而是以学生的身份。她考取了研究生,攻读现当代文学,要读三年才可以毕业。毕业之后她想着开一间学校,或者继续深造,到大学里当老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才研一,论文压力不是很大,但是课很多,每天下午都有课。她不住学校,每天上下学都是江城开车接送。
最近每次接送她都是一辆劳斯莱斯,稳稳停在校门口,她一下车就收获了无数艳羡目光。
车里还坐着个身形颀长举止儒雅的男人,她拉开车门钻进去,刚坐定,男人大手就伸了过来,捏住她的手心,随即身体也压过来,在她脸上脖子上一阵吻。
她总是羞红着脸推开他,她实在没法忽视在前面开车的江城。
她跟以前相比,还是有了不小的变化。例如她现在每天都喷香水,身上总是淡淡的甜甜的香味,以前她教书的时候几乎是不喷香水的。她还把一头长直发烫了波浪卷,妆容也比以前浓了些……这些丝毫不影响她的美,反而使得她更有风情,她可以是中国青石路上碎步行走的古典美女,也可以是法国街头优雅喝咖啡的慵懒女郎。总之在他眼里,她更加迷人。
有一点她始终没有变,就是她仍然很喜欢烹饪很喜欢吃。这天一上车,她就问他:“我们去哪儿吃晚餐?”
他笑着捏捏她的下巴,“严太太想去哪儿吃?”
她低头笑了,戳着他身上说:“我还没嫁你呢!什么严太太!”
“我们已经领证了,你忘记了?”
“是领证了,可婚宴不是还没摆吗?”
“摆婚宴还不简单?随时都可以,要不过两天就摆?”
“不要,先说回去哪儿吃晚餐啦!到底去哪儿?”
“去哪儿你做主啊!老婆做主!”
“你……”
最后他们去了自家的餐厅吃情人节套餐。恰逢西方情人节,餐厅内烛光摇曳,气氛浪漫,还有小提琴手在一旁拉一曲becauseofyou。真正是令人难忘的烛光晚餐。
餐后,主厨从后厨走出来跟他们打招呼,称呼唐栗还是用的“唐小姐”。但下次他们再来的时候,主厨和侍应们都一致地改口了,都恭恭敬敬地叫她“严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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