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桂儿原是抱着看好戏的心理,大喇喇等着唐斌出丑。然而小半柱香后,小脸沉下来,捏紧拳头,心里拼命祈祷:“认不出,认不出,大郎哥哥一定认不出。”

    事与愿违。

    高台之上,唐斌声音清朗,如金玉击石,随着钓竿上下移动,毫不迟疑地报读:“泽”“耕”“旱”“榆”……

    常大夫越来越诧异,手腕高低起落如飞,钓竿移动迅捷如电,几乎拿出了做学徒时,随着师傅口不停歇、手不停歇,点取药材的本事。

    直到庄头赖大禹高喝:“香尽,赛讫。”

    常大夫停下微微颤抖的手臂,满头大汗,望向一旁计数的夫子。

    夫子重又把自己算出的数字看了两遍,方才颤声道:“三百二十字。全数正确。”

    台下静了一会儿,台上有人开始鼓掌,清脆响亮。

    唐斌猝然回头,正迎上那双宝光灿烂的眼眸,含着笑意,得意骄傲地看着他。

    在郡主的带动下,庄户们回过神来,热烈呼叫起来。

    夫子有些激动地问唐斌:“唐家大郎,老夫观你所学的字,迥然不同于幼学琼林、千字文等常见蒙学书籍。不知你用的是哪本蒙书?竟有如此奇效。”

    唐斌微笑道:“郡主言道,小子蒙昧,若是如同孩童一样学习,难以见效。故而用小子日常熟悉的农事开篇。小子所习,全出于农书。”

    “原来如此。”夫子捋须长叹,“圣人言,因材施教。郡主得其真味矣。”

    常大夫不谙农事,颇为好奇,笑道:“唐大郎,我没读过农书,可否请你择要背诵一段,我且听听?”

    “好。”唐斌也不推辞。微一沉吟,朗声道:“大豆,保岁易为,宜古之所以备凶年也。谨记家口数,种大豆。……三月榆荚时,有雨,高田可种大豆……豆花憎见日,见日则黄烂而根焦也……”

    台下有人诧异:“豆花原来怕见日头?难怪去岁我家豆子全都烂根。”

    众人交相议论,又彼此提醒,别说话。且听大郎再说。

    等他一口气背完,香灰早已冷尽。然而此时胜负已完全不重要。庄户们关心的已经不是识字比赛,而是唐斌所说的农事技术。

    庄户们日日侍弄庄稼,自然各有经验。然而一辈子土生土长于斯,经验只在小范围内传播,且各家又自有做法,莫衷一是。

    如这般严谨且系统的说明,那是第一次听闻。彼此印证自身经验,也有对得上的,也有相矛盾的,各自拼命记下。

    黄桂儿还是孩子,好胜心又强,听不懂唐斌所说的农事。眼看输定了,气得大骂同伴:“都怪你们拖后腿。李现儿,分给你的任务你为什么不记好?你那烂榆木脑袋顶在脖子上做什么?在你手上足足浪费了两次机会。”

    李现儿不服气:“你怪我?唐家哥哥那么厉害,就算我们全部答出来,也不可能比得上他啊。”

    崔滢站在高台上,高声宣布:“今日比试,唐斌获胜。按约定,我送胜者纹银五十两。”

    等到台下喝彩羡慕声音稍稍消退,却有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从人群中挤进去。一跃而到台上,手上捧着个红色纸包:“我等今日暇游贵地,恰逢盛事。奉敝上命令,特奉赠银票百两,以资庆贺。”

    一百两?

    台下庄户们全都惊呼起来。郡主已算大方的,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足可买良田三五亩。如今一个过,居然一抬手就是一百两银子。

    唐斌一皱眉头,便待拒绝。唐梅就在他身后,早已一把接过,笑道:“哥哥还不去谢谢人家?”

    唐斌阻拦不及,又不能当着外人给妹子没脸。只好悄悄瞪她一眼,随那男子一道,匆匆去到人群外。

    崔滢正在回答夫子的提问:“我哪有什么秘笈?不过是偶读梵语,发现梵语与我国文字不同,主要以音节来认读识记,上手非常容易。不由得便动了个心思,取一些梵语符号来为文字注音借读。”

    “这与反切似乎没什么不同?”

    “反切之法,最大的问题是,以字注字,首先需得认识大量日常用字打底,才能反切。显然,这种方法只适合有学问的人识读疑难字,却不适合初学者。”崔滢笑道,“不过我这个借音认读法,思路与此类似,不过把用来切音的文字替换成符号而已。”

    常大夫疑惑道:“把常用文字替换成符号,那不是一样也有上千的符号要记?这岂不是叠床架屋,更加累赘?”

    崔滢点头:“常大夫所言有理。若只是一字一音地借读,确实需要创建大量符号。但是我读梵语时发现,他们用语音定词,特别讲究发音规律。是以几十个音符排列组合,便能发出不同的音节。其实,我们的文字,不仅书写有规律,发音也有规律。我试着将这些发音规律加以总结,大概列出四十个音符。只需掌握了它们,几乎便能读出所有文字。”

    若是今日之前,听了她这番话,夫子与常大夫多半是将信将疑。不信的成分还要占到多数。可是如今亲眼所见,唐斌从大字不识到识记阅读,只用了五日功夫。这却不能不心悦诚服。

    夫子叹道:“老夫少小束发,科场困顿,半生以教习蒙童为生,却从未想过,世间竟有这等迅速快捷的学习方法。有生之年能够见识,一生足矣。”

    常大夫也道:“郡主这学习法十分便利,若只是用于唐大郎一人,未免过于浪费。何不上报朝廷,颁行天下,以助文教之兴盛?”

    崔滢笑道:“两位再要夸奖,我可要视之为面谀了。——我这脸都快要烫得起火。大郎能有如此奇效,也跟他天分高,过目不忘有很大关系。倘使换了个人,未必能有这番成就。”

    又正色道:“这方法仍有缺陷。只能帮助认字和阅读,在写字上,还是要描红临摹,反复练习,才能习得。大郎不过是取速成之法,在书写一道上,终究是有所欠缺。”

    常大夫与夫子都笑:“瑕不掩瑜。郡主过谦了。”

    台上热闹得紧,台下也不遑多让。

    唐斌一路行过,认识的,不认识的庄户都与他打招呼,热情邀约他去自家坐坐。他一一含笑应了。

    就这般走到人群外,见到榆树下站着一个锦衣男子,眉骨高耸,下颌如刀,眉眼细长凌厉。

    他躬身道谢,那男子看也没看他,朝台上一抬手,问道:“你是郡主的学生?”

    “是。”唐斌抬眼看他。那人漫不经心问道:“你跟郡主学了多久?郡主为什么会收你为学生?”

    唐斌眼睛微微一眯:“阁下厚赐,在下感戴不尽。请教阁下高姓大名,在下也好知道该谢何人。”

    那人没想到会碰个软钉子,拿眼角看看他,寒意一闪而逝。

    “你去替我通传一声。我姓萧,路经本地,专程前来,求见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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