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等十人回到田庄时,带来常大夫的夫人和女儿。

    “唐斌呢?”郡主问。

    “唐姑娘受伤,不能移动。唐兄弟决定留在城里陪她。”王展说着,心虚地扭过头,不敢看郡主。

    唐梅受伤是事实,不过这不是唐斌不能回来的主要原因。常大夫说了,只要包扎妥当,来回两个时辰不会有大的影响。

    但是……他情不自禁挠挠头。唐兄弟千叮咛万嘱咐地拜托了,真实原因不能告诉郡主。这个义气不能不讲。

    “你们就任他一人留在城内?”崔滢脸色一白,身子晃了晃。崔浩伸手扶住她。

    他凉凉的目光落到王展身上。王展打个寒颤,低下头去,嗫嚅着:“郡主不用担心。唐兄弟假称是常大夫的学生,也帮忙给贼兵看病开药,没有引起怀疑。”

    崔滢咬着嘴唇,心中一阵炽热的酸苦。她重生以来,最大的执念便是再也不要看到他死在自己面前。可他不知自爱,拿性命当儿戏般看待。县城之内,全是贼兵盘踞。他若是有什么不测,自己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到——甚至还不如上一世,他至少是死在自己怀里。

    崔浩挥手,让王展下去。他转过脸,看他姐姐,看她在夕阳下眺望远方,苍白怔忡的面容。

    这两天,她从睁眼忙到深夜,不得一刻休息。不是亲力亲为,甄别如潮水般涌来避难的乡民和偷跑来投诚的贼兵,就是分配物资,安排人手巡防等事宜,或是颁布制度,调停纠纷。田庄内原本都是知根知底的佃户,突然多了许多生疏人口,难免有些利益纷争。

    往河滩送饭的侍卫说,郡主忙得脚不点地,连吃饭的空档都没有。

    崔浩听了之后,直接拎了食盒,翻身上马回去。找到崔滢,命令侍卫把来回事的人统统拒在外面,这才让崔滢安安静静吃完一餐饭。

    他这样霸道作风,崔滢自然是恼的。然而崔浩只说,小弟领了母妃口谕,务必照顾好姐姐,是以绝不会让步。姐姐有空教训我,不如早点吃完?外面一堆人等着姐姐。

    好容易让崔滢看上去没那么辛苦憔悴,没想到王展送来这样一个消息。

    他走上两步,与她并肩,“姐姐,萧明顾今日派人走水路送来口信。”

    “他说什么?”

    “他听说昌县陷落,已经向主帅请命,轻骑向这边赶来。至迟明日傍晚,便能赶到。他在口信里说,请姐姐务必坚守到他到来。”

    崔滢想了想,转身大步往回走。“大部调动,无法隐藏行迹。县城内必然很快得信。今晚来投诚的人,必定比往日更多。你回河边,万般仔细。小心他们狗急跳墙。”

    “你去哪里?”

    “我去县城。”

    “不行。”崔浩大踏步挡住她的去路,眼睛里亮着一团阴阴的火。“等萧明顾来了,见不到你,我难道告诉他,你去为别的男人舍生赴死?”

    崔滢停住脚步,眉一挑,眸燃燃地看着他。她张口,难得地叫一声,“阿浩”。

    这样久违的称呼……崔浩心弦猛然一颤。随即回过神,她口气里是明晃晃的讥讽。

    果然,她继续说,你就这么喜欢背地里告阴状?

    崔浩手指一紧,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她不是在说眼下这件事。她说的是……前生。

    他受到冒犯的表情取悦了崔滢。她终于笑起来。

    从嘴角的牵动开始,到杏核样的曜黑眼眸略微眯起,整张脸都似布满笑容。

    这笑容冰冷而规整,层次感分明,如同冰天雪地里,有人一层一层,雕琢出硕大明艳、剔透晶亮的冰花。

    “萧明顾若要来,目的地绝不会是田庄。”她悠悠地说,“你猜,他在县城见到我,该是高兴,还是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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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疼,好疼。”唐梅躺在病床上,喝着药,还不忘有规律地呻/吟。

    常大夫进来,正好听见,忍不住摇头,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跟兄长撒娇。她那腿伤早已经用了最好的药,照理说,这会儿不应该还这么疼。

    唐斌见常大夫招手,忙放下手里刚调好的膏药,随他走出去。

    “尖哨子刚传话来,说要来看你妹子。”常大夫压低声音,“我看,他对你仍有疑心。他是常年在林子里打猎的人,眼睛格外毒。”

    昨夜唐斌刚来,尖哨子就从人群里一把叫住他。好在唐斌应对得当,自称是常大夫在城外收的徒弟,听说县城沦陷,特地来探望师傅平安。

    尖哨子当即命他捡点药材,查病问诊。唐斌一一应对自如,尖哨子这才放过他。

    唐斌出去后,内室的气氛十分快活。

    里头有五六个妇人,都是跟从贼匪的农妇,有的扭伤脚脖子,有的进城时被塌墙压伤,有的跟男子一起习练朴刀时,拉伤筋骨。先前听到唐梅的呼疼声,就都笑起来,笑声里别有些意味。

    常夫人回外家照看生病的老父亲,常大夫指派了一个学徒过来照顾她们。

    这学徒长得可真俊,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高大挺拔的身形,结实劲道的腰腿,一双眼又黑又亮,倒像是会说话似的。也难怪这小娘子叫得这么起劲。

    若换了她们年轻时,怕不仅仅是装模作样叫几声那么简单,那必然是要趁机摸一把,逗引几句,让围观的姐妹们都乐得拍巴掌,方才干休。

    妇人们宏声大气,回忆自己做姑娘时的壮举,彼此炫耀攀比,笑得前仰后合。

    唐梅自小也见识过这等阵仗,不以为忤,反有些亲切的害羞,夹杂着甜甜的感觉。忍不住红着脸问道:“大娘大婶,我看你们都不是坏人,好好的,为什么要从贼呀?”

    被塌方墙压倒的妇人说:“从贼?哎呀,妹子,这话可难听。我们这叫追随义军,替天行道呢。小老百姓,要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跟官家为难?这不是没办法吗?官府那些老爷们,也太欺压人了。就拿我家来说,明明已经缴了皇粮,那购销名簿的主簿老爷硬说我家没缴,逼着我家再出一份。我家就剩下不足三成的粮食,一家人还要指着它过一年。他这是要我们一家四口的命啊,我那公公和男人去找主簿说理,一去就没回来。官府放出话来,不见粮,不见人。等我和婆婆卖田卖地凑够了数送去,从班房接了他们回来,早不成个人样。回来没两天,两人都蹬腿去了。半夜里,我婆婆也一根绳子挂在主簿家门口的树上。我也没活路了,正寻思着要投河呢,刘公道他们打河边经过,我就跟了他们。”

    她说着这些并不陈旧的往事,刚还跟姐妹们开玩笑,这时候拉起衣襟,擦脸上似是流不完的眼泪水。

    扭伤脚脖子的就叹口气,劝她:“别招人淌眼抹泪的了,跟了义军的,谁肚子里没有本困厄经?咱们要往前头看,往好处想。等均天大王得了天下,咱们也能跟着刘公道,混个诰命来当当,体会一下富贵人、人上人的滋味,这不好么?”

    练刀受伤的刻意高声笑起来,唉哟,小妹子,你不知道,我这一路来,跟着刘公道,跟着义军的兄弟姐妹,我可是什么都见识过了。那县太爷家的诺大花园,我也去自自在在地逛了一逛,那千金小姐的镶着金宝缠着银线跟座房子似的拔步床,我也去支手叉脚地躺了一躺,那威风八面的官轿子,我也上去颠了一颠。我这辈子的福气也是够大了,就算明日官兵就真来剿了,我也值了。

    说起官兵来追剿的事情,她们似乎也不太担心。唐梅好奇,你们不怕官兵吗?

    她们笑起来,怕,怎么不怕?刚开始怕得不行,现在嘛,嘿嘿,妹子你跟着我们,日子久了,什么古怪你都能见到。

    唐梅还要问,一眼瞥见哥哥进来,忙哼哼地,叫起痛来,又说口渴。

    唐斌好气又好笑,当着外人面,不好教训妹子。只好替她端了水去,趁着大娘们这会儿正热烈地讨论一路经见过的达官贵人的富贵生活,悄悄跟唐梅说,尖哨子待会儿来见你,他必定要问你田庄里的事情。你只管往厉害了说,就说庄子里聚了成百上千的人,武功高强的侍卫就有一两百个。就是粮食少,很快就要吃空了。

    这是什么意思?唐梅问。

    教他们害怕,且无利可图。哦对了,上次二公子杀人祭天的事情,就说是庄子里不通事的人干的,庄里主事的已经把被杀的义军兄弟好好安葬,也惩处了凶手。

    这不是撒谎吗?唐梅哼了一声,悻悻然,你不过就是想护着你的郡主娘娘。

    你打小撒谎还少了?唐斌无奈。田庄里又不是只有郡主,还有蔡大娘、黄桂儿、赖庄头诸多人呢。

    好,我听你的话,撒这个谎。不过,我上次跟哥哥说的话,也是认真的。你也好好想想。

    唐斌沉下脸,压低声音:不行。

    唐梅居然异想天开,要他跟她一起,投了刘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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