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明日攻城的消息很快传开——流匪起事仓促,本也没什么保密的意识和能力。

    唐斌还没走回医馆,街道两旁,已经开始出现连成片的火光。

    撤退开始了——骚乱也开始了。

    流匪一边纵火焚烧,一边驱赶着来不及逃出城的街坊市民。

    街上挤满人,跌跌撞撞的老人,站在街中嚎哭的孩童,有一个双腿齐断的老妪,守着被烧成灰烬的屋舍,十指深深抠着地面,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诅咒戾骂着什么。

    唐斌看见一个形色匆匆的褴褛男子,认出他昨日才去医馆包扎伤口。那人肋下夹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正拼命挣扎哭喊。

    他叫出那人的名字,“黄五六”。他愤怒得声音颤抖:“她只是个孩子,你把她抢走做什么?”

    黄五六认出他来,老实巴交地回答:“她家的房子已经被烧了,她爹娘兄弟已经跟着义军走了,她不走,留下来也是饿死。”

    “她家的房子不是你放火烧的?”

    男人看看手里点着的火把,“哦,是我烧的。”

    这句话原本带着点心虚,带着做了错事想要辩解的急切。然而他忽然顿了顿,四周的喧哗与混乱让他瞬间回忆起什么来。

    他眼睛突然亮起来,原本久经劳作,满布皱纹的脸扭曲着,表达出一种古怪的悲伤与亢奋:“我家房子也被烧了,我也是被他们掳来的。我回不去了,我不知道我的家乡,我的家人在哪里。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凭什么就能好端端逃过去?还想过着和以前一样的太平日子?凭什么?大家都该同我一样,家破人亡。同我一样,大家都该一样。”

    他嘴里喃喃念着,咬牙切齿,“你走开,你是大夫,我认识你,我不跟你为难,你让开。我去烧了他们的屋子,我叫他们跟我一样。”

    唐斌劈手从他手里夺过女童,黄五六大叫一声,想要扑上来撕打。他因为常年劳作而腰背佝偻,在唐斌高大身形下越发显得矮小。他被唐斌一脚踢翻在地。哀嚎着滚两圈,爬起来不敢再还手,拿着火把匆匆逃了。

    唐斌抱着那女孩,女孩还没明白过来,为什么从一个陌生男人手里到了另一个陌生男人手里。她仍旧在挣扎,仍旧在嚎哭。她趁唐斌不备,一口狠狠咬在他手臂上。

    唐斌痛叫一声,手臂下意识一松。那女孩滚落在地,马上爬起来,尖叫着往前方狂奔而去。

    她跑去的方向,正是流匪撤离的方向。可能那无数被挟裹着、如蝗虫一般卷向下一座城池乡村的人里,就有着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亲人。

    唐斌想要去追她,可她迅速被人流遮掩,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也看不到那小女孩的影子。

    再说,就算他能救下这个女童,那又如何?他可能救下这满街的老人、妇人、儿童,救下那些被烧了房子,无可奈何,痛苦着跟着流匪而去的无数的褴褛汉子?

    他可能救下被关在房子里,日夜遭受淫辱的富家女子?救下那些被杀被煮的大户官家?同样救下那些被大户官府欺压的穷苦人?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少年,却在这满城地狱般的火光里,生出周身无能为力的悲哀,与对自身无能的强烈愤怒。

    他站在十字路口,看着潮水样被驱赶着的人群,他的目光落在一座两层高的鼓楼上。

    他眼睛里燃起一道火光。那火光亮得惊人,亮得让他忘记了他对郡主的承诺,“平安回来”,忘记了小妹还在医馆等他回去。

    他冲进鼓楼,拿起架子上粗大笨重的鼓槌,拼尽全力,在那面报时的大鼓上奋力击打。

    “咚——”“咚——”“咚咚咚——”

    在那一刻,他体内生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全都如同山洪一样,一浪又一浪,流泄在反复的击打中。

    他在击打的间隙,振声高呼:官兵来了,官兵进城了!——兄弟们快跑啊!

    他只是一个人,他的声音再大,也不可能神奇地响彻整座县城。

    然而恐慌从来都是最容易传播的人类情绪。流匪们无论在言语中对朝廷、对官兵多么鄙夷,多么瞧不起。可他们心底里,仍有着千百年来深深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对朝廷的敬畏与对官府的恐惧。

    很快,“官兵进城了”的喊声,从一个人变成十来人,变成百来人,变成上千人,直到最后,四面八方,都在喧哗叫嚷,直到再也听不出叫声是从哪里发出。

    若是训练有素的军队,面对这样的军中哗变,妖言惑众,向来是由监军虞侯立时处斩传言者,以残酷的杀戮与坚定的军纪,迅速稳定军心。

    然而这只是流民。

    城里的混乱很快有了新的变化。原本有条不紊从事着烧杀掳掠的流匪开始慌张,扔下市民夺路而逃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四门都被急着出城的匪兵堵死。

    城里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大,“阿娘,你在哪里?”“刘三郎,刘三郎,谁见到我的三郎?”“娘子——我回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啊!”

    唐斌正待扔了鼓槌下楼,就看见一张弓箭从狭窄的楼梯口露出来。

    一点黑芒正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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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兵在五十里外,金口乡驻扎。

    崔滢听了侍卫打探来的消息,在马上直起身来,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果然不出所料。

    她这位未婚夫婿,算是勋贵世家中的佼佼者。领印掌军后,上上下下如鱼得水,在军中颇有建树。这也是东阳王择他为婿的初衷。

    他得知刘公道这支流匪的消息,即刻追来,却又按兵不动,任贼自去。这可不正是熟谙军中旧习的做法?可谓聪明老手矣。

    她在县城外的一处山坡上驻扎。山是荒山,没什么人烟。因离城近,贼兵早已搜过无数次,确认里头没什么百姓携粮谷躲避。这会儿流匪急着转移,更加不会往这荒山上钻。

    山风劲冷,带着细细的雪珠子扑到脸上。她拿丝帕蒙住脸,手搭在额头上,极尽目力,向县城方向张望。

    王展惊呼一声,指着东城门:“郡主,城里似乎出了变故。”

    崔滢也看见了。

    原本城门口的撤离颇有秩序,匪兵举着火把,提着大刀,来回在两侧跑动,中间一队,扶老携幼,蹒跚恸哭,想来正是本城被裹挟的民众。

    这会儿不知为何,民众前进的洪流放缓,匪兵却开始大股大股地从城里冲出来。

    她侧耳静听,风雪声中,有遥远的鼓声传来。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忽然终止,就像击鼓的人被使了定身法。

    崔滢心弦莫名其妙一颤。心里有个小小的地方,生出一点不安,如同草灰里的火种,暗暗地、阴阴地烧着。

    她捏捏手里的马鞭,金丝银线缠绕的手柄被她握得发热。

    “我们即刻进城。”

    王展大惊。“郡主不是事先与二公子说好,等贼兵撤走之后再入城?此时进城,若是被贼兵察觉——”他看看身后,“我们只有五十个人,便是死战,也没有一定的把握,能保郡主万全。请郡主三思。”

    “此一时,彼一时。”崔滢扬鞭一指东门,“城中有变,贼兵四散,正是我们的可趁之机。这样一份唾手可得的大功摆在眼前,诸位若是放过,岂不闻古人言‘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还是诸位甘愿一辈子终于一侍卫之位?”

    军功当前,众侍卫无不意动。王展心里摇摆了一会儿,很快做出决定。单膝跪下,抱拳低头:“属下等谨听郡主令下。”

    崔滢满意地点点头,望着城中方向,心中迅速闪过若干方案,一桩桩吩咐下去。

    王展等人领命,分散成三人一队的小组,前后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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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中。

    王疤子伏在马背上,手持长刀一路疾驰过去。刀锋过处,十来个人头飞到半空,血雾喷溅,混着白茫茫的雪沫,如同社戏上变的戏法。过一会儿,十来具无头尸首砰砰倒地。

    在死亡的威慑下,渐渐地,慌乱的人群安静下来。

    刘公道带着几个会骑马的心腹在街道上来回疾驰,口中奋然做声:“均天大王神威佑护,贼朝廷的残兵败将龟缩在五十里外,绝无胆量与我等正面开战。大家不要慌,不要乱跑。”

    眼看这场由鼓声引起的动乱即将结束,刘公道擦一把脸上的汗水,问左右:“尖哨子还没回来?”

    “他去袭杀擂鼓人,说了之后自行其是,在吴县会合。”

    两人才交谈来一两句话,四周又起变化。

    从四方城门处响起惊恐的大叫:“官兵来了,官兵来了……我看到了,他们骑着马,带着弓箭来了……”

    “我也听到了,有马匹的声音,好多马在叫……”

    “有人中箭了——”

    王展他们按照崔滢的事先吩咐,三人一组,在县城周围环城疾驰,偶尔点燃火折子,随即吹熄。

    在夜色与风雪的掩盖下,便似有无数羽甲精良的骑兵一晃而过。

    他们遥遥地露了个形影,即刻退到城外,找到隐蔽地形,用刀柄敲地,声音从地下传过去,与风雪声相互应和,倒似有许多马匹在动地而来。

    这样的花招其实很容易识破,然而城中本就人心惶惶,又有许多人是被裹挟从贼,既无坚志,又无战心,正想借机逃亡,都借着这个机会,使劲鼓噪起来:“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弱小的怀疑声音压根儿传不出去,很快,满城里地动山摇,众口一词:“官兵来了——”

    正在城中的刘公道等人听到这样的声响,脸上变色,疑惑起来:难道这支官兵当真不照牌面出牌?

    王疤子嗷的一声大叫,绰着长刀,狠狠一夹马肚,往城门狂奔而去,一路马蹄践踏,不知踩中多少躲闪不及的老弱孩童。

    刘公道气得蚕豆眉支立,连骂数声:“腌臜泼才,混账行子,都是这等畜生坏我义军名头。”

    左右都劝:“刘公道,我们也快些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吃这眼前亏!”

    眼见满大街都是夺路而逃的人,风雪迷眼,号声盈耳,此时再要说什么,都是枉然。只好一咬牙:“走,去吴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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