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月亮头大得出奇,照着夜空分外深幽,雪地泛着柔和白光。

    王疤子偷偷摸进县衙左后方的县丞小院,心里烧着一团干柴棒子,火势噼里啪啦,以至于脚步都带着飘。

    他去找过尖哨子,拿他投靠朝廷、通敌求荣、隐瞒那女人真实身份的把柄相威胁,叫他把唐斌设法引走。

    果然在月亮刚露头的时候,他看见尖哨子和唐斌一起,急匆匆出了小院,骑了马,不知道朝哪里走了。

    他进了小院。那女人的房间很好辨认,窗户纸上一通夜亮着红光的地方就是。

    据唐斌声称,她禀赋不足,天性畏寒,若是受了风凉,便没法集中精神,思考问题。刘公道急于见功,默许了他从衙门库房里大摇大摆地拿用木炭。

    王疤子摸进房中,借着月光,看床上被子起伏,里头躺着个人。他咧开嘴,无声地狞笑,脸上刀疤挤在一处,似是要榨出油来。

    他想起那天女人看他时漠然的眼神,下腹的火犹如加了一桶热油,烧得更旺。他在心里咒骂,说什么金枝玉叶,还不是没日没夜跟个野男人厮混,不知廉耻,连普通街巷妇人都不如。

    他通过这种指天詈日,下三路的咒骂,给自己壮胆。支撑着因为恐惧、兴奋、紧张、刺激而微微发抖的双腿,朝床上扑过去。

    被子忽然掀开,里头的人翻过身,一柄长长的大刀朝着他心脏方向极速刺来。

    刀尖没入胸腔,王疤子惨叫一声,倒退几步,随即松开手,直挺挺躺在窗边的月光地下,再无声息。

    崔滢从暗处走出来,“他死了?这么快?”

    她当初杀那瞎道人,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唐斌这一刀就让人没气了?

    唐斌从床上跃下:“这一刀刺中了心脉。”

    崔滢笑道:“忘了你是大夫。”她绕开满地的血迹,走到窗边,打算检查王疤子鼻息。

    刚弯下腰,原本闭眼如死的王疤子突然暴起,一双手如铁钩子一样,一手抱住她脖子,一手抓住她头发。

    他胸口还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泡。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夹着狠厉的怪笑:“老子异于常人,心往右边长。”他用力扼住崔滢的脖子,手肘弯成一个尖锐的角度。

    只需要再轻轻扭动一下,那如天鹅一般优雅而高昂的脖子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拧断。

    唐斌提刀奔来的脚步凝固了。刹那之间,他周身血液如同被魔法冰冻,四肢有种奇异的僵硬麻木。

    来不及了。

    一支利箭从窗外破空而来,从王疤子左太阳穴穿入,又从右边飞出,带着白色的混浊液体,直直钉在房中的衣柜上。半支箭身没入,仅剩尾羽颤动。

    王疤子的手臂嗒然无力地垂下,砰地一声倒在地上,粗壮的身躯兀自抽搐。

    唐斌冲过去,把崔滢搂在怀里。崔滢慢慢回过神来,身子开始不停颤抖。

    她牙齿格格打战,拼尽全力说着:“把,把他给我,碎尸,碎尸万段……”

    尖哨子从门外进来,正好听到这句话,重重冷哼一声。

    唐斌见他拖着王疤子尸体往外走,一边搂紧崔滢,轻轻拍着她背心,一边沉声道:“尖哨子,多谢。”

    尖哨子脚步一顿:“唐大郎,你凭什么谢我?”

    唐斌一怔。他没想到尖哨子忽然变得尖刻。

    而且,他说得没错。他有什么资格和身份,替郡主道谢?

    尖哨子不久折返:“唐大郎,刘公道要见你。”

    “我暂时走不开。麻烦你跟刘公道说一声,明日一早,我会去给他交代。”

    “你去。”崔滢轻轻推他,她抖得没有刚才厉害,眼眸看着他时,开始有了思考的光芒,“今夜见他,比明日见他,效果要好。照我跟你说过的,务必坚其心志。”

    “可是你……”

    崔滢握紧他的手,“你放心,我让尖哨子在这里守着。”

    唐斌回头看看,尖哨子的脸在月光下一阵惨白,接着突然涨红,过一下又黑得像口铁锅。

    “好,我去去就回来,不会很久。”唐斌把崔滢抱到圈椅上,替她围好被子。出门时又对尖哨子一抱拳:“麻烦清扫一下地面,郡主不喜脏污。”

    等他走出院门后,崔滢微笑着对尖哨子说:“大郎的意思,是怕你在屋里呆着尴尬,所以帮你找些事做,打发时间。”

    尖哨子站了片刻,果然觉得心烦意乱,怎么也安定不下来。索性真照唐斌所言,去屋外挑了两桶水来,一遍一遍冲洗地面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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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斌走出小院,看到刘公道等在院子外的狭窄甬道里。

    唐斌朝他走过去:“王疤子的事,我很抱歉。我们没想到,他竟不顾你的命令,色胆包天,连自家兄弟姐妹都敢侵犯。”

    刘公道正背着手看月亮,闻言回头,刮刀样的目光盯着唐斌。

    唐斌微笑着:“唐穆跟我说,明日一早,她还要去看一趟葫芦坳,到时候仗打起来,如何布点,如何投掷,如何配伍,如何调遣,都需详加计算。非有两三日功夫不成。”

    他看看月色:“刘大哥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唐兄弟,”刘公道叫住他,他一侧身子,在闭着门的一道石头阶梯上坐下,指指另一边,“我跟你十分投契,你陪我聊一聊。”

    唐斌想了想,回头看看院子里,尖哨子拎着水桶,在井边打水。他一笑,走过去,在刘公道旁边坐下。

    刘公道问道:“你为什么死心塌地护着那个女人?”他朝小院方向一指:“老子跟你们隔墙,这几夜听下来,你们之间,居然清白得跟小葱拌豆腐似的,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首尾。但这话你如何说得清楚?她将来回去了,王府知道她落难的时候跟你在一起,绝不会让你活过第二天。你说你羊肉没吃到,惹来一身骚。你到底是图啥?”

    唐斌还真没想过那样长远的事。

    日日能见到郡主,与她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怀里时时有她的温度,耳边总能听到她或冷静,或愤怒,或嘲讽,或撒娇的声音,他的心被填得太满,以至于没有丝毫空隙,去想象未来。

    终将失去她的未来。

    他问:“刘大哥知道郡主身份了?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刘公道淡淡看他一眼,“你刚才不都说了,排兵布阵,还少不得她。再说,你这个大夫也跟她同进退,我算算这笔账,少不得要替她把这秘密吞下去。——只是对不起王疤子。”

    “恕我直言,王疤子这样的人,跟刘大哥起意要反的官府,也没什么不同。”唐斌道,“就算均天大王成功打下江山,若是坐天下的,都是王疤子这样的功臣,这对老百姓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刘公道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这些日子,我也在茫然,我到底想要什么。这一路烧杀抢掠,就是均天大王说的均富贵?这富贵是均了,可正如那日尖哨子回来转述你的话,所有人都被我们挟裹着,四处流散,地里怎么能够长出粮食?难道我求的公道,就是大家一起饿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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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斌回到屋里时,崔滢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副竹木棋子,正教尖哨子下棋,说是报答他救命兼洗地的恩义。

    听到崔滢的解释,尖哨子嘴角抽了抽,脸色又有些发黑。崔滢笑眯眯地看着他,容色在烛光下耀目生辉。

    尖哨子低下头,认真盯着棋盘。

    唐斌不会下棋,只好在旁边给他们烧水递茶。崔滢让他坐到身边,同时也给他讲解,弈棋的规则,先手与后手之分,什么叫气,什么叫目,什么叫眼。

    唐斌好笑:我学这个做什么?

    尖哨子便也一推棋盘,站起身来:“既然唐大郎回来了,我也该告辞。多谢郡主赐教。”

    唐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他走得不快,黑色身形像竹竿,高而劲冷。

    他回过头,看着崔滢:尖哨子不太高兴。

    崔滢一挑眉:“有吗?不觉得。他不是永远都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好像世人欠他好大一笔款项。”

    唐斌静了静,低声道:“其实,你说得也没错,这世道确实亏欠他许多。”

    烛光摇曳,崔滢一粒粒拈起棋子,放入一旁的粗陶罐子里,侧着耳朵,听唐斌说尖哨子的往事。

    他祖上本是大户人家,为避前朝战乱,举家迁入山中,做了世代相传的猎户。家有祖训,靠山吃山,得山周全。无论盛世乱世,一律不得出山。不与权贵为奴,不与官府相通,不食皇粮,不纳租税。山中岁月,虽然清苦些,却乐得逍遥。

    到尖哨子这代,他本也秉承祖训,少于出山。但大军抄近路翻山,进到密林深处,正好那日他出外打猎,家里只有他刚怀孕的妻子。等他次日清晨回到家中,只看到他妻子受尽□□的尸体。

    一尸两命,家破人亡。

    崔滢低着头,把最后一粒棋子投入罐子。叮咚一声,音如碎冰。

    “是萧明顾的人干的?”

    “刘公道也不知道领军的具体是谁。不过,看尖哨子对萧将军在意的模样,想必是与他有关。”

    崔滢抬头看着他:“你还气气,叫他萧将军?”

    唐斌有些不好意思:“他,他始终是你,你的……”

    崔滢低喝一声:“住嘴。”

    棋子收好,灯花爆了几下,黯淡下去。唐斌要去换灯芯,被崔滢止住。

    “我白日说过,要引诱萧明顾入伏,还有一个最大的难关。”崔滢坐回床边,唐斌拉椅子坐在她对面,认真听她说。“他刚借着这个机会,单独领兵来到此处,必然不想就这样把刘公道给剿没了。所以,若想要他全力出击,必须找到他的弱点。”

    她看着唐斌,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那日他为何派人追杀我们?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跟你去兵营,有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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