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梅见到王府前来迎接郡主回府的队伍时,不由得咋舌,悄悄跟黄桂儿议论:“码头上的人都被他们赶走了,这一眼看不到头的,你算得出有多少人吗?”

    黄桂儿笑道:“郡主姐姐教过我算学,你等我算一算。若以每列人数多寡为准,可分为四个阵列,第一阵列横四人,竖八人……”噼里啪啦,听得唐梅一阵发懵,“……大约有两百四十人,四十匹马,二十辆骡车。”

    唐梅缩回身子。黄桂儿见她嗒着眼,眉毛没有精神地垂着,伸手指刮脸笑她:“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怕见人多?”

    唐梅不想跟她一个小孩子解释自己的凄惶害怕,勉强笑道:“我是那种面皮薄的?你也太小看我了。”打起精神,牵着黄桂儿的手,走出后舱,站在崔滢等人身后。

    崔滢低头吩咐一句,山月过去把她们领到前头,与王府三姐弟并排而站。

    崔滢微笑道:“三妹妹,这是我在田庄认识的人,唐梅,黄桂儿,都是乡野间少见的豪爽女子,这次回来,特地邀来府中做,也好让各位弟妹们知道,世间出色人物,原不只在雕梁画栋之间。”

    又向唐梅二人介绍:“这是我三妹,你们叫她沁姑娘就好了。”

    崔沁见她们穿着朴素,本以为是田庄带来的下人。没想到郡主竟然如此隆重介绍,不由得诧异。也就朝她们略一弯腰,算是见礼。

    唐梅不知如何还礼,窘得面皮通红,狠狠盯着崔滢:你又设陷阱,害我出丑!崔滢气得回她一个白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黄桂儿也不知该怎么行礼,干脆依样画葫芦,也学崔沁的样,大模大样地弯弯腰,笑道:“你是郡主姐姐的亲妹妹,我也叫郡主做姐姐,那咱们也算是姐妹了?不如我叫你沁姐姐?”

    崔沁从没见过这等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吃惊得帕子都忘了拿下来,张嘴呐呐。她身后的丫鬟翠香脸色一沉,喝道:“沁姑娘是王府千金,岂能与你这样的乡野丫头姐妹相称?”

    崔滢目光淡淡扫过来。翠香连忙上前一步,伸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垂眉请罪:“小婢失口妄言,还请郡主恕罪。”

    崔沁也道:“你行事浮躁,举止失礼,该罚。郡主不用恕她。”

    崔滢没理她们,看向唐梅和黄桂儿。她二人都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黄桂儿那样胆大包天的性子,此刻眼中也闪过一缕迷茫畏惧。

    崔滢低头,声音闷闷地笑了出来。

    甲板上,众人都疑惑不解地看着她。崔浩站得稍远,目光里有悠远的笑意。

    崔滢笑过,一手牵着黄桂儿,一手扯着不情不愿的唐梅,头也不回地朝船上搭好的浮桥走去。

    河边风大,吹着她教训黄桂儿的声音飘来:“叫你乱攀亲戚,知道厉害了?王府里头,别见人就叫姐姐妹妹,人家身边一个丫头,都是身娇肉贵的上等人。也只有我这样土头土脑的,能够做你的姐姐罢了。”

    崔沁和翠香僵在甲板上,脸上紫涨,跟上也不是,不跟上也不是。崔浩瞟了她们一眼,悠悠道:“我也更喜欢叫郡主做姐姐。”

    等人都走了,翠香心中委屈,忍不住抽抽搭搭哭起来。

    崔沁叹了口气,劝她:“郡主身份高贵,她做什么都可以的。何况圣上亲口御批,说她少小即有倜傥气?她结交下流,那是倜傥不拘小节。谁也不能指责她。你也不要跟她较劲了。我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横竖将来都要出阁的,谁也碍不着谁的眼。”

    她们不知道,崔滢快要走到岸边时,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道:“唐梅,桂儿,你们还记不记得,昌县城头,熬官煮人点天灯的肉香?”

    唐梅给她说得恶心,差点想吐。等到坐上马车,回想起崔滢的话,想起那锅里浮着的花白肉块,忽然胆气就壮了起来。对王府浩荡的车队,对那气派惊人的三姑娘,生出几分蔑视的心情。

    一下子从谷底站上巅峰,这种心情上的巨大反差,让她一阵阵眩晕,不得不伏在软垫上,呆呆看着崔滢,心里想着,她到底是忠是奸?

    黄桂儿小孩子心性,从没坐过马车,惊喜地四处瞧看。又笑道:“郡主姐姐,怎么我坐在车上,倒像还在船上一样,脚软软的,飘飘浮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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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滢一路上教了她们简单的礼仪,在东阳王府见王爷王妃时,二人再没出什么岔子。

    东阳王见她们虽然布衣粗服,却神态自如,眉宇舒展,并不自居下流。心里反而高看她们一眼。听崔滢介绍说,唐梅兄长替她挡煞,如今下落不明,当即表示,既是滢儿的恩人,王府自当出力,代为寻找。又命家下人等,务必好好招呼郡主的人,不要让人笑话王府不会待。

    见她二人伶仃,本要安排几个丫鬟婆子,被崔滢挡了,笑说她们与山月处得来,不如就让山月暂时照顾她们。这个安排让唐梅和黄桂儿都十分高兴。

    王妃久不见娇女,好容易盼着崔滢的马车入了府,轿子进了门,一个明艳光华、清耀绝伦的女儿重新站在面前,泪水如河水,滔滔不绝。把崔滢搂在怀里,摸摸脸,哭一阵,摸摸手,又哭一阵。惹得王爷好笑:“王妃这是大河决了堤,也不怕冲了龙王庙?”

    崔滢窝在王妃怀里,心中茫然。

    她想起前世,宗正宣明正身的那日,东阳王问了她一句:是愿意找回生身父母,还是继续留在王府,做他们的养女?

    她千不该万不该,面对王妃那时热切期盼的目光,昏沉中点了头。枉她自诩聪明博学,竟连“名不正言不顺”几个浅显大字都没有参透。

    王妃对她的疼爱很快便消磨殆尽。

    从乡间归来的嫡长子崔泽大字不识,文理不通,别人论诗说文,他只好做个锯嘴葫芦闷陪末座,一开口就闹出“子日”的笑话。这笑话太过惊世骇俗,满城里传遍,就连茶馆的小二、行脚的脚夫都耳熟能详。

    这倒还罢了,谁家没有个把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东阳王夫妇捏着鼻子,也就认了。

    最头疼的是,他对权贵之间的人情往来也一窍不通。

    这就要命了。

    高门子弟,文墨不通倒不怎么打紧,反正不指着他们去中举做官。但总该能应酬交际才是。哪怕是眠花宿柳,那也是豪门子弟们能聊得起兴的共同话题。偏生他似是对此缺根筋,怎么教都生硬笨拙,令素来注重礼仪教养的王妃十分失望。

    因当年的始作俑者钱侧妃已一杯毒酒赐死,经手的产婆等人也早已凌迟弃市,王妃一腔怨毒之气,找不到倾泻的出口,天长日久,竟渐渐地移到崔滢身上。

    满城的世家聚会少有邀她的帖子,便有,那也是请她去当活猴儿,图的是这份比话本子还离奇的身世异闻。下人早在背后嘲笑她是钻进凤凰窝的野鸡。

    王妃本是她最后的倚赖。她当日如何能想到,哀哀叫着她“滢儿,别走,为娘舍不得你”的人,最后会一脸嫌恶地叫她“祸事精”,冷眼看下人磋磨慢待于她。

    崔滢想起前世王妃嫌恶仇恨的目光,与眼下泪水模糊、爱意横溢的慈母之眼重叠交织,她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母亲。她身子僵硬,不能予王妃以温暖的回应。她回避王妃的目光,低垂眼睑,沉默地望着清亮的花斑石方砖地面。

    崔浩笑道:“横竖郡主已经回来,日日都可承欢膝下,王妃也能安心了。”

    他上前,有意无意拉起崔滢,长长一揖到地:“小弟恭喜郡主,小弟感谢郡主。”

    崔滢借机离开王妃怀抱,对他略有几分感激,笑道:“喜从何来?又为何道谢?”

    话音未落,前头传来下人们跑动叫嚷的声音:“王爷,有圣旨。”“知州老爷到前门了,手里捧着圣旨。”“知州老爷脸上是笑模样,口称恭喜恭喜。”

    东阳王夫妻忙命开中门,准备香案,又急着各自回去换礼服。崔浩趁着这阵慌乱,低声与崔滢耳语:“这就是郡主的喜事来了。”

    崔滢待要追问,他已经一笑而去。

    唐梅和黄桂儿只在逢年过节的社戏里,听过戏台子上照本宣科,哪里见过真正的圣旨?好奇得很。

    山月抿嘴一笑,带着她们悄悄去到正堂后面。彼处有垂幔,早有几个好奇的小丫头躲在里头。见山月等人过来,大家会心一笑,有志一同,默不作声地朝外偷瞧。

    一个穿绯红官袍的四旬男子站在正中,正展开一卷祥云图案的明黄色织锦,高声宣读:“制曰:招慰亡叛,巾帼不让须眉专美。褒忠扬节,朝廷岂吝名爵之赏?惟东阳王府郡主滢,飞凤潜行,慑群贼之野望;金枝设谋,驱流匪之蝇集。闺阁弱质,能保一方生民;千金之躯,力挽数县狂澜。宜早彰声名,闻望久著于宗室。降赐殊恩,风声益昭于朝野。可特授‘宁华’尊号,加岁禄三百石,庶几率土之民,咸知郡主之品德,宗室之义勇。”

    垂幔之后,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山月跟着崔滢最久,文墨上头,比别人精通一些,约莫听出了门道:“是朝廷表彰姑娘,封了个宁华郡主的名号,又加了许多岁禄。”

    一个小丫头咋舌:“我听说,本朝郡主和公主如非特恩,均不予封号,只以序号或父衔相称。像咱们郡主,以前就只能叫做东阳大郡主。”

    另一个小丫头也说:“是了,听说就跟男子封侯一样,非得要有功劳,才能加尊号。可是小姐们又不用上战场,哪有那么容易立功?”

    里头叽叽喳喳,小声议论。外头崔滢敛衽接旨谢恩。

    谁知那知州老爷又抽出另一张白绫织锦圣旨,笑道:“切别急,府上喜事不止这一桩。”

    接下来这道恩旨也是一样之乎者也,文词深奥。知州宣读完毕,帷幕后,众人齐齐看向山月。

    可她神色却犹豫起来,眉头紧皱,喃喃低语:“怎么会这样?”

    外头大堂上,空气一时沉寂。

    东阳王、王妃与崔滢愣在当地,虽然心情各有不同,可脑海里回荡着的,却是同样的问题:怎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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