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青州公堂与平日不太相同。大堂之上,除公案外,竟又左右各设了一具短案,一张太师椅,各自坐了本州通判与巡按御史。

    堂下也不同往日,并没有木凳夹板枷锁等常见刑具,倒是左侧设了绣墩,右侧设了方墩。地面乌黑暗红的千层土也拿热水冲了四五遍,血腥味比平日淡了许多。

    升堂后,皂吏按例带两造从差房出来,当先一人,正是朝廷新封的宁华郡主。

    崔滢今日穿戴谨严,头戴五色宝石花冠,身着绣五彩鹊鸟绛红色大袖深衣,交领处露出纯白素纱中单,袖端襟侧裾边均织金色小云龙纹。腰束青绮革带,上缀儿口大小的方玉六颗,金饰两块。又有大带、副带、大绶、小绶,行动间华彩斐然。

    她走到大堂下,拱手至眉,深施一揖。

    三名堂官不敢怠慢,各自在公案后起身,朝郡主拱手弯腰为礼。

    崔滢品级虽比他们高,行礼反比三名堂官谦恭。三名堂官心知肚明,这是郡主敬重国家制度,公家威严,非个人之礼。

    反倒是镇国将军和萧小侯爷只虚虚拱手为礼。萧明顾是见这几名堂官品级不过五六品,略有轻视之意。崔浩则是常在酒局花会上,与这几位推杯换盏地应酬,难免因彼此惯熟而生亲慢之心。

    这番见礼花了小半炷香。待坐下时,三名堂官心中不由得对郡主印象大好:如此娟娟美好,而又持重知礼,果然不愧宗室才女之誉。

    至于另两位,相形之下,未免就得了“鲁莽武夫”“纨绔少年”的评语。

    众人坐定,知州轻咳一声:“今日本官升堂,乃是为着安远侯府与东阳王府退亲一事。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今日事发突然,安远侯府远在京城,侯爷已修书一封,着其子萧明顾交予本官。言明诸事由其子自主,侯爷并无二话。”

    萧明顾手肘支着扶手,手边靠着一副乌黑发亮的檀木拐杖。一张脸比往日瘦削苍白,眼窝深陷,越发显得眼睛深邃冰凉。

    他左脚残废,行动不便,听知州提到自己父亲,也不起身,只略弯腰:“正如知州所言。”

    知州家里的家眷下人以及素日交好人家的内眷早托了情,想要来看这一出前所未有、堪比话本的公案。知州惧内,特地在屏风后设了小凳,方便众女就坐。

    此时内里就有女子悄声议论:“郡主莫不是嫌他腿脚不便,故而另寻新欢?”

    “要我说,郡主这做法太过叫人寒心。萧将军为国征战,方才落得一身残疾,且又生得这样英俊,叫人怜爱。怎能因为这样就喜新厌旧呢?”

    后堂声小,前堂并未听闻。知州又说:“至于宁华郡主,今日亦是代东阳王爷过堂。”

    崔滢欠身答道:“父亲这些时日偶感风寒,不便起身,特命我好生区处此事,以免让他老人家烦心。”

    “两家约为婚姻,聘礼已下,向无反悔的余地。”知州斟酌着说,“本府会同通判、御史,想要为两边做个说和的冰人。王府与候府,都是诗礼传家的世家大族,两位又如此郎才女貌,堪为良配。如今竟闹到这样决裂,多半是有什么误会?若有什么委屈,或是小人从中拨弄口舌,便在这里当面说清,尽释前嫌,依旧花好月圆,鸳盟得谐,岂不是一桩佳话?”

    萧明顾冷冷道:“多谢知州美意。只是萧某难忍此等非人之辱,绝难与这毒妇说什么姻缘。还请知州体谅,早日判处王府归还财礼。”

    知州皱眉,正想再劝。崔滢问道:“还请知州问一声这位公子,所谓非人之辱,那是什么意思?我竟是不明白。”

    通判点点头:“闺阁贵重,非礼勿闻,非礼勿言,果然是大家风范。”

    萧明顾目光一掠衙门外,那里围着上百个高矮胖瘦的闲汗,人群最前面还有五六个店小二,也不知是茶馆,还是酒楼,派了他们来旁听,好及时回去在顾面前宣讲新闻。

    对这样的盛况,萧明顾十分满意。他提高声音:“什么是非人之辱?你既做得出来,还怕我说不出来?你身为朝廷郡主,本该贞静柔顺,在闺中学习主持中馈之道,以待来日,好做我萧家妇。然而你不守妇道,不顾身份,恣意冶游,交接乡野男子,甚至不顾廉耻,与人野合。我萧明顾大好男儿,岂能受你这样的侮辱?”

    衙门外响起含混的笑声。有人高喝:“萧将军说得好。是男人,都不要这样的老婆。”

    又有人说:“郡主天香国色,又这样多情,萧将军不肯要,我却是肯的,千肯万肯。”引来一阵哄笑。

    知州一拍惊堂木:“肃静。”

    崔滢低头,慢条斯理抚平衣裙上的绶带,等声音渐渐小下去,方抬头看着知州:“请教知州,女子犯奸,该当何罪?”

    萧明顾冷哼一声,手指着她,愤然道:“你这是撒泼不要脸,打算直接承认了?我这辈子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女人。”

    外头看热闹的也交头接耳议论:这是打算自认理亏?这女人长得美,脑袋却蠢得很,果然头发长见识短。

    论起律条,通判稍微比知州熟悉些,代答道:“若是和奸,女子杖八十。如是刁奸,杖一百。”

    门口有人怪声高叫:“衙门杖刑,妇人可是要剥去裤子,当众受刑的。”

    知州板起脸:“荒唐,荒唐。杖刑乃是为刁顽小民而设,郡主身份贵重,岂能受刑?”

    崔滢恍似没听到这些对话,又问:“我恍惚听见,这位公子刚才当众控我以奸罪?”

    知州硬着头皮回答:“原告之意,确实如此。郡主不必忧虑,本官定当秉公执法,绝不会偏听一方。”

    崔滢点头:“知州廉正爱民,断案如神,我自然信服。只是有一点不解,听闻凡告奸罪,务必要同拿奸夫,所谓人赃并获,方可定罪。如今我人在这里,敢问奸夫是谁?麻烦对面公子指认出来,我也好认识认识。”

    大堂内外顿时静下来,都竖起耳朵听奸夫的名字。

    崔浩从坐下后便再没出声,他猜不出崔滢要他陪同过堂的用意。

    萧明顾执意出告王府,是他暗中做的手脚。他找了个游方僧,去萧明顾面前出言怂恿,替他出了这名虽退婚,实则告奸的计谋。他自认自己行迹掩藏得极为隐秘,照理说,郡主不应该察觉到是他在捣鬼。

    他思前想后,稳定下自己心神,依旧端着贵公子好整以暇的架子,听萧明顾指认奸夫。

    萧明顾说:“奸夫名叫唐穆,现在卞家做马夫。”

    知州掷下朱签,命立往卞家拿人。

    崔浩目光随着皂役出门,崔滢侧头过去,低语笑问:“你为何不教萧明顾,拿唐斌说事?”

    崔浩一怔。崔滢眉角又一挑,眼中盛满笑意:“听说你最近与唐梅走得很近?多谢你,替我善尽地主之谊。”

    崔浩想要抵赖,她却已坐回身子,朝萧明顾笑道:“前次朝廷嘉奖将军,没听说将军腿脚不便。怎么这些时日不上战场,倒将腿给废了?是甚么人如此悍勇,竟能在家丁环拥下,伤了将军?”

    萧明顾脸上肌肉跳动,从牙缝里狠狠答道:“因天冷生疽,不得已而废之。萧某向来嫉恶如仇,宁断一腿,不容恶疽污身。”

    屏风后有女子悄声注解:“这是指桑骂槐呢。他把这桩婚事也比方成恶疽,必欲除之。”

    “郡主若真是与车夫有染,这可不正是恶臭至极的秽闻么?郡主人长得这样,何必这样生冷不忌,香的臭的都往闺房里拉?”

    “这你们可不知道了,听说那些赶车拉纤的,行脚犁地的,身子骨熬打得特别强壮,生龙活虎,可比那些炼丹吞药的公子老爷们经造多了。”

    “哎呀,你这说的什么磨驴打滚的混账话,还不快打住?我们听不懂,听不懂。”

    拿人之事异常顺利,不仅唐穆很快带到,卞家五公子卞玉也随拿人的皂役一起前来:“不知家下人所犯何事,竟劳知州传讯?”

    知州等人与他本是认识的。卞家一年孝敬的冰炭银子不下万两之数,多是由卞玉负责送到知府老家。堂上却依然做出威严冷淡的模样:“犯了什么事,你且听一听便知道了。”

    回头又细看那车夫,一张脸白净如雪,眼若黑漆,眉似长剑,身姿挺拔如标枪,果然是个招女子喜欢的长相。

    知州看了一回,指着他问萧明顾:“萧将军,你说的唐穆,便是此人?”

    “正是。”萧明顾冷冷道:“此人胆大包天,本是一介贱民,竟敢私窥贵女,勾引成奸。”

    崔浩起身走过去:“姓萧的,你空口白牙,随口找个人来,就想污蔑郡主名节?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郡主跟这个唐穆认识?”

    “二月十五,花朝节。有人看见郡主与这个唐穆一起,并肩坐在一辆马车上,有说有笑,出城而去。试问,若非有奸情,堂堂王府郡主,何以轻车简从,改容换面,跟一个青年男子亲密出行?且一去两三个时辰,天黑方回。”

    萧明顾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递给一边的衙役。“这是当日目睹郡主和唐穆出行的证人画押的证词。证人我已请来,就在堂外恭候老爷们聆讯。这一叠,则是当日在锦绣园做扑蝶会的小姐们的证词。她们能够证明,当日郡主只在锦绣园露了一面,随即便再没见过人影。”

    知州看过证词,递给通判和御史,又命人将人证带上堂来,却是个年二十七八的男子,眼睛滴溜溜打转,一脸奸猾相貌。

    知州问过姓名籍贯,道是姓李名唤五五,城内某街某巷某家居住,日常以帮闲为生。做官的,自然对这等惹是生非不务正业的人无甚好感。喝道:“来人,先打这厮五十板子,切让他记住,公堂之上,不可有半字虚言。”

    崔滢看着李五五,这人听说要挨板子,脸上只是稍微变色,并不怎么害怕。反手解纽扣,就打算受刑。崔滢便知此人早已被萧明顾重金买通,区区五十棒,不能使他改弦易辙。

    于是微微蹙眉,故作惊惧:“知州,这是要行刑?”

    御史也摇头:“郡主千金之躯,没得叫这等场面污了眼睛,知州三思。”

    知州无法,只好拿出官威喝问:“李五五,你可有见过堂上这两人?公堂之上,若有半字虚言,打死不论。”

    “见过,见过,上月十五这日,小人本想去郊外散心,在牛头村往被角山的路口,就见到一辆马车,嗤嗤地从面前跑过去。驾车的车夫就是这个男人,他身边还坐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穿着乡下姑娘的粗布衣服,可那张脸呀,就跟画上的仙女一样,小人看得眼睛都不会转了。”李五五偷眼觑了下一旁华服俨然的贵女,“正是今日堂上这位神仙样的娘子。”

    崔滢道:“哦,是么?你既然如此肯定,那我来问你,那日你所见之人,是何衣着打扮?”

    “小人方才说过,就是乡下姑娘的粗布衣服。”

    “我没见过,你可否说得更为仔细?”

    李五五描画半日,崔滢总推说没见过,不知到底是何样式的衣物。萧明顾极不耐烦,冷笑道:“郡主以为这样耍横卖痴,就能混赖过去?”

    崔浩心头奇怪,萧明顾何以知道崔滢那日偷偷出了锦绣园,还知道她如何着装?他虽暗中怂恿萧明顾告王府,却只想着从昌县处着手。没想到萧明顾竟然说的是那日崔滢去家庙的事。这事虽然王爷和他都知道,崔滢那日的确便服外出。但此事涉及王府隐私,崔滢绝不能公开拿出来在堂上说明,这却该如何自辩?

    知州绕到屏风后,小半会儿后,一个面目黧黑,身形矮壮的妇人叉手叉脚地走出来。她身上穿着一件青灰色长度过臀的褙子,下着一条同色窄脚长绔,见无数人眼睛看着自己,一颗半花白的脑袋快要埋到胸里。

    崔滢似是颇有兴趣地看了一会,笑指着这仆妇问李五五:“这就是你当日所见,我身上所穿的衣物?”

    李五五何曾当真见过她?不过是照着萧明顾给的画像描述。

    世间做粗活的女子,衣着打扮并无什么大的差别,总以方便简短为要。他上下瞧了瞧这仆妇的衣着,似乎与萧明顾的画像十分相近,于是点点头,很肯定地说:“就是这样子的。一样的粗麻布,一样的褙子。就花色和颜色不太一样。”

    崔滢追问:“当真是一样的布料,一样的形制?”

    “当真,小人不敢有半字虚言。”

    崔滢冷笑一声,掉过头,温声问那花白妇人:“大娘,上月十五,你穿的,可是今天这样的衣服?”

    那妇人本局促不安,听见她温和的声音,偷偷看她一眼,见她眉眼柔和可亲,那清澈目光中毫无居高临下之意,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感。呐呐道:“老妇统共也就三四身衣服,都是这样子的。上个月自然也是这样穿。不过上月天冷,外头又还套了件太太赐的旧袄子。”

    崔滢点点头,微笑道:“多谢大娘。”

    回头,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李五五,你撒谎。二月十五,尚在春寒,你说我穿这身衣服外出,我岂不要被冻死?”

    这话一出,堂上三位堂官都不由自主点头。郡主一看就是个娇滴滴的贵女,本就比一般干活的女子娇弱。上月月中是什么气候?若是穿这一身跑去野地里,岂能不受风寒?伤风可不是小事,多少闺阁弱质命丧于此?

    萧明顾也愣住了。他当日所见,崔滢确实穿的这样的衣服,可如今被她一逼问,才忽然发现,她那日确实穿得太单薄了。

    李五五更是傻在当地,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溜向萧明顾:“萧将军,萧将军,这,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崔滢心中好笑。那日她在车厢内原是披着狐裘的,所以里头穿着并不厚重。她原想着,去家庙劝说钱夫人,也不过只有片刻的功夫,她身体向来强健,应该不会生病。谁知后来发生一系列事情,又中了萧明顾那厮的迷药。山洞里生着火,迷药又让人发热,折腾半日,最终竟阴差阳错,没有闹出病来。

    这会儿,正好借此说事,让萧明顾作茧自缚。

    她也拿一双清耀灼目的眼睛看着萧明顾,冷冷道:“这位萧公子,花朝节那日,我因身体倦怠不便,在锦绣园静室休息。此事卞公子和卞家大嫂均可作证。怎么竟传出我外出郊野的传闻?我私自外出,世人不知,偏偏萧公子就知道了,偏偏连偶然撞见的人也被你找出来了?偏偏他所说的,又错漏百出,荒谬绝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如也请你替我做个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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