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崔滢出行之事一切准备妥当。王府派了侍卫一百,知州送来兵卒五十,领兵的却是熟人王展。他出身王府,护送郡主的事,自是该他当仁不让。

    临近出发前夜,唐梅来了。叫了黄桂儿替她传信,说要面见郡主。

    崔滢见了她,听她期期艾艾说完,低头一笑。她早料到,涞州方面既然知道自己要去,多半不会再派人手接应唐梅。定然是让她想法混进自己的队伍,混水摸鱼地回去。

    让唐梅回去,照旧与黄桂儿同住。她明日上路之前,专程绕到她藏粮的所在接货。至于报酬,自然是按之前说好的五五分成。唐梅气得脸色紫涨,却也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崔滢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可笑。

    开口要这一半粮食,纯粹是为了莫名其妙的赌气。自己为了救唐梅,当众与唐斌决裂,虽说这也是自己决意斩断唐斌痴情的初衷,可是到底心伤黯然,心底里百转千回地难受。又见唐梅醒来诸事不知的傻样,一时火大忍不住,一腔郁闷统统发泄到她头上,这才故意为难她。

    若让唐梅知道自己的想法,只怕会气得当场爆炸。

    崔滢现在拿唐梅当成快乐的源泉,虽然带着几分小小的罪恶感,却十分享受这种不能见光的微小乐趣。

    唐梅走后,崔浩又来。居然事由与唐梅如出一辙。

    “姐姐去涞州,不如顺手帮小弟一个忙?小弟有四百担粮食,要运去涞州出手,正愁找不到信得过的马队。”

    青州城里跟义军私下买卖的人居然是他。

    敲他的竹杠,崔滢就是认真的了:“忙可以帮,不过我要两千两银子。”

    崔浩抬头看她一眼,瞬间确定,崔滢已然知道自己与涞州方面的来往报价。不由得连连叹气:“姐姐,你也太狠心了,一开口就要一半的价款。涞州如今是唐大郎的地盘,替他运粮,你不应该责无旁贷的吗?”

    崔滢道:“拜你所赐,我如今与他势成水火,没法子把他的事当做自己的事。”

    她随口一句话,不知触动崔浩哪根筋,惹得他眉眼一花,笑了起来:“好,便如姐姐所言。只要姐姐肯对他彻底放手,别说贰仟两银子,便是再多十倍,小弟也是乐意的。”

    崔滢被他的口气惊住,上下打量他:“你在何处发了大财?”

    崔浩但笑不语,告辞而去。

    次日知州和东阳王在城头亲送,崔滢一行风风光光离开青州城。走到一半,迎面来了涞州的人马,却是奉了均天大王的命令,前来迎接郡主。

    崔滢撩开车帘,见到一张熟悉的冷淡面孔。当即换了骑服,骑了马,上前与他并肩同行。

    “涞州城内,一切可都还好?”她捏着马鞭,眼望前方,貌似漫不经心地发问。

    尖哨子瞥她一眼,不吱声。

    崔滢警觉,笑道:“我可不是刺探你们的机密。”

    “你想问什么人,不妨直说。”尖哨子淡淡道:“郡主向来不是拐弯抹角的人。”

    崔滢敛了笑容,侧眼看着他:“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两人对视片刻。尖哨子忽然移开目光。低声道:“听说这几日唐大郎不眠不休,白日里忙着排解乡间分田分地的纠纷,夜间通宵不寐,埋首制订市易税例。整个人像是不知疲倦似的。我远远地见了他一面,人瘦了,精神却出奇地亢奋,像是快要燃到尽头的蜡烛。奉三娘子日夜陪在他身边,那样坚强的女人,背人处说起大王来,居然忍不住掉了眼泪。”

    似是突然起了一阵风,崔滢的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她掉转头,提起缰绳,闷声催促,马匹小跑两步,超过尖哨子,奔在前头。尖哨子只能见到她的背影。

    那阵风似乎把尖哨子的心也吹得空落落的。他没有追上去,只是慢慢跟在崔滢身后,徐徐说道:“郡主,你难道不知道,人心是肉长的,受了伤,是会痛的?”

    过了好一会儿,前头传来崔滢冰冷的声音:“长痛不如短痛。”

    尖哨子忍了忍,没忍住,一句话脱口而出:“既然知道会痛,你最初为什么要去招惹他?”

    他原本没指望崔滢会回答,谁知崔滢似是笑了笑,慢慢道:“尖哨子,你有没有欠过人家的钱?”

    “没有。”他摇摇头。

    “所以你不知道欠债的感觉。有些欠债,你越还越多,似乎永远也还不完的样子。这时候人心就会变化,贪念日日增长,总想着,既然总归是还不起,那我便多借一点,再多借一点。直到最后再无还清的可能,只好硬着头皮,耍横赖账。”

    她话语里有某种深深的悲哀,尖哨子心里如同被牛毛细针刺着,麻麻地微疼。

    口中却生硬地说:“赖账也能这么理直气壮的么?”

    崔滢似是收拾好心情,勒马等着他上前,微笑看着他:“你又不是我的债主,似乎并没有立场这么义愤?”

    尖哨子沉默了下,冷冷道:“我岂有这个荣幸?郡主与我,厘厘分分都算得清楚,概无赊欠。”

    “你不欠我,我不欠你,这样多好?”

    尖哨子觉得她的笑容刺眼,转过眼,拒绝看她。

    崔滢仰头看着天际浮云,悠悠道:“若是将来有一天,我打算远走天涯,告别此地的一切。一切人事若都能像你我之间一样,无欠无赊,毫无挂碍,岂不是快事一桩?”

    “你是郡主。”尖哨子提醒她。

    “也许有一日就不是了。”崔滢无所谓地笑一笑。又望着他,目光明亮,“若是那一日真的到来,我想去天山,或是南洋诸岛,看一看寰宇异域的风情。你可有兴趣,随我一道?——当是我请你做保镖,工钱一定不会少你。”

    尖哨子盯着她的目光渐渐炽烈,声音低沉:“我不想做保镖。”

    崔滢看了他半响,微微一笑:“先做保镖。”

    “……好。”

    两人不再说话,勒住缰绳,并辔缓行。尖哨子呼吸声音比平常急促。

    崔滢此行辎重甚多,速度便慢了下来。日落时分,才走到一半路程。好在越是靠近涞州边境,人烟越是稠密。乡间多有炊烟袅袅,房屋虽破败不堪,却已能看到农人往来作息。偶有几处田舍,传出几声犬吠。

    崔滢下令全队在野地露宿,不得进村扰民。她这支队伍,成分复杂。王府侍卫、地方厢兵、义军分做三堆,各自带人砍了些柴火回来,埋锅造饭。唐梅下了马车,和死皮赖脸硬要跟去见唐家大哥哥的黄桂儿一起,跑到义军队伍里帮忙。

    崔滢带着海月,先去找了王展。见他吃的与士卒不同,是另开了小锅,有菜有肉。见她来,王展开心不已,又叫士兵加做热菜热汤。崔滢抬手制止,只从他锅里分了一小碗,递给海月吃了。方笑道:“你如今可也有官兵老爷的派头了。”

    王展忙分辩:“郡主见笑了。我这不算什么的,左营大将出拔,那都是顿顿大鱼大肉。”

    崔滢见海月吃完。又带着她去了义军处,尖哨子正与兄弟们一起吃饭,见她来了,有些迟疑,问道:“只有些小米硬饼子,你要么?”

    崔滢要,他便分了一半给她。崔滢坐在火堆旁,一边就着水,慢慢嚼着,一边打量那些义军将士。见人人避免与她目光接触,表情生硬冷淡。

    尖哨子低声解释:“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城里又有你辜负了大王的传言。虽然唐大郎一再严令,不准对你无礼。到底人心难平。”

    崔滢默然。过一会儿,尖哨子又说:“奉三娘子尤其憎恶你,你去了涞州,要小心她。”

    崔滢点点头,扬了扬手里的硬饼子,微笑道:“虽然是干粮,仔细嚼着,却有些回甘,味道不错。”

    尖哨子脸上带了点难得的笑意:“你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吃个野食,觉得有趣罢了。”

    崔滢摇摇头:“不是,我刚让黄桂儿也去厢兵处要过一个饼子,比你们这个硬,又磕牙,嚼起来满口沙子。真不好吃。”

    “那是上官克扣兵粮,掺了沙子进去。唐大郎上位以后,严格要求义军上下一体,将兵同食同宿,谁要是往米里弄鬼,不是害自己么?据说先前的均天大王手下本也有几个类似王疤子的刺头,带头闹事,被唐大郎联手奉三娘子拿下,砍头示众,严明军纪决心。如今才有你手中这份味道不错的干粮。”

    崔滢慢慢将一小半饼子吃完,听着远处的狗吠,抬眼凝望人家炊烟,轻声道:“人回了乡土,连狗也有了一个狗窝,一条活路。涞州之治,唐大郎居功甚伟。将来若是招安,涞州这番景象,可还能维持?”

    尖哨子道:“郡主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力劝唐斌归顺朝廷?”

    崔滢听出他话语里淡淡的责备,摇摇头,低声道:“唐斌,他自有他的前程,不该陷在这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里。”

    尖哨子神色一冷:“在郡主眼中,涞州竟是个烂摊子?”

    崔滢声音依旧如晚风一样温柔,词锋却锐利如刀子:“不只是涞州,是你们整个均天大王的起义,都是个烂摊子。”

    不待尖哨子反驳,又极快道:“我知道,最近又有些城池被乱民夺下,遣人来归涞州。你们自觉声威大壮,一时风头无俩。殊不知你们不过是那鼎镬下烧的柴,绣铺娘子手里的嫁衣罢了。”

    尖哨子到嘴边的话忽然凝住。他虽然久处山中,不通世务,却也听说过“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俗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崔滢伸出白玉样的手指,指着晚霞满天的西边,轻声道:“桂州雄兵盘踞,为何至今不肯出兵?他们在等什么?”

    收回手,黑宝石一样的双眸在暮色中闪着幽冷的光:“他们,又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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