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郎中所言,尖哨子醒转的时候越来越多。虽然人依旧虚弱,高烧也时有反复,总的趋势却令人欣慰。

    他每一醒转,总会下意识寻找崔滢身影。若是崔滢不在眼前,他亦不会说些什么,只是目光中神采黯淡下去。

    因此,虽有海月过来帮手,奉三娘也差了几个义军姐妹来照护,崔滢仍旧不敢远离。就连入夜歇息,也跟海月一起,在郎中准备的净室将就。

    若照海月往常的性格,偷底下定要抱怨几声。今次却实实在在,诚诚心心地感谢尖哨子替她救了姑娘,日夜辛苦,也无半分怨言。

    直到九天后,郎中切脉,喜气洋洋宣告,病患洪福齐天,硬是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了一条命,此后只需小心调养即可。崔滢方才跟尖哨子说了一声,带着海月回去唐斌为她准备的下榻之所。

    这些时日,郎中的医案每日送去给唐斌过目,他偶尔提出一些修改意见,命来人回来转述。他自己却再未曾在崔滢面前出现过。

    崔滢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绕路去一趟义军女子营地。

    将近黄昏,厨房正在举炊,白烟从一排排房屋后袅袅升起。

    奉三娘听说郡主求见,有些诧异,请她来自己屋子里。

    片刻后,有人挡住她修脚的日头。抬起头,一个披着纯白狐裘的高挑女子站在门口,逆着黄昏的斜晖,面目有些模糊。

    奉三娘来人笑了笑:“郡主请进,就不请郡主坐了。我这屋子里没有高桌大椅,只有几张乡下干活洗脚用的矮竹椅。郡主坐着,只怕不习惯。”

    “不用气。”崔滢进了门,果然宁愿站着。开口道:“我是专程来道歉的。数日前我一时不察,冒昧说了些道听途说的混账话,冒犯了你,还请你见谅。”

    “道歉?”奉三娘低头看着自己圆润小巧的脚趾头,指甲光亮整齐,十分满意。一边套上布鞋,一边说道:“不用了,郡主这句话若是早来几日,说不定我倒好生受。如今,却是晚了。”

    崔滢不太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脸上出现难得的错愕迷惑神情。

    奉三娘站起身来,走动两步,觉得脚趾头特别服帖,这才回头看着崔滢,一双斜飞凤眼露出暧昧笑意:“前几日你这么说我,自是污人清白的谎话。只是,如今拜你吉言所赐,你这话倒算是坐实了,实打实的大实话,我哪好意思,再接受你的道歉?”

    崔滢张张嘴,却没有出声。

    奉三娘笑得越发畅意,悠然道:“实不相瞒郡主,我早倾心于大王。如今得偿所愿,正要多谢郡主这无心的媒人。若非你把他一片真心踩在地上任意践踏,他也不会幡然醒悟,明白及时行乐的道理。”

    她忽然低了声音,沙哑笑道:“可惜,我倒是忘了郡主的吩咐,没有来得及吹什么枕头风。这可都怪大王。说起来,我奉三娘也不是没见过男人的黄花闺女。可是像大王这样温柔的男子,我倒是第一次经见。他待我,倒像我是个什么容易碰碎的瓷娃娃一样,宁肯苦着自己,也不肯动作大了急了,伤着我半分。我那死鬼丈夫也好,其他男人也好,再是平日花言巧语,床榻之上,都是紧着自己享受,顾不得女人死活。大王这般,竟是我从未享受过如此的极乐滋味。”她笑了两声,“——这才把郡主的事情给忘了。郡主见谅。”

    崔滢静静地站在那里,细长优雅的弯月眉高高扬起,嘴角弯起一个合乎礼仪的幅度。

    她微笑道:“抱歉,我不太听得懂你说的话——不过,还是道一声,恭喜。”

    若是唐斌在这里,看到她这副近乎完美的表情,一定会察觉异常——这根本不是他认识和了解的郡主,那个喜怒哀乐都直接而激烈的郡主。

    然而奉三娘看不出来。她日常打交道的,都是直肠子的义军姐妹,或是精明算计明晃晃写在脸上的乡下村妇,哪里见识过世家贵人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功夫?

    看到崔滢这副冷淡从容的样子,奉三娘倒不禁有些佩服起来:拿得起放得下,决断心狠之处,不下男人,是个奇女子。若非被她伤害的人是大王,奉三娘说不定还要起心去结交结交。

    崔滢顿了顿,很快转回正题:“陆尚书托我来做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加我此来,亦是为了斡旋两边,是以只好不揣冒昧,尽量替你们双方说和。”

    奉三娘佩服之意既起,倒也大方,听她细说。

    两人在斗室内对面而站,斜晖从门口照进来,人影模糊而细长。

    崔滢声音如同落在昏黄的池子里,浸着最后一点太阳的光热,似是很快就要冷寂下去:“公伯侯子男,五等爵位,自古专授男子。女子受爵,委实大违成制。陆尚书身为礼部尚书,本就该以礼为本。若是答应了你们,只怕会被朝野上下的唾沫星子淹死。此议断不能成。不过,我倒是有个变通的主意。”

    奉三娘本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大为意外。

    她对爵位什么的,毫无概念。大王说要把这个大义候让与她,那也不过是要她在他走后,挑起整个义军归降后的担子。

    她私心里绝不愿大王真的殉道,所以对这一整个所谓大义候事件,更是热心不起来。若是陆尚书就这个问题请示朝廷,来来去去,议和之事自然就能拉长,这倒正合她意,她也能慢慢想办法再劝大王。

    崔滢居然想出了解决办法。

    她的法子是这样的:“五等爵是成礼定制,想要动摇,绝非易事。可若是在正爵之外,特为三娘设一个品外散爵,倒未必完全不行。三娘回头可以与贵首领商议商议,若是你们同意,我这边才好回头去劝说陆尚书。——这样,也不耽搁贵首领接受朝廷的封赏。相当于平白多了一个独一无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子散爵,十分划算。这层意思,还望三娘在贵首领面前,剖析清楚。”

    奉三娘敏锐地察觉,她不再直呼大王之名,也不再是那日口舌刻薄时说的酸不溜丢的“你家大王”。

    “贵首领”三个字,冷得像是落日后的冻土,没有一丝温度。

    崔滢交代完,很快告辞出去。她出门的时候,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在奉三娘窗外的梅树旁。

    唐梅。

    崔滢本想招呼,张张嘴,发觉自己再没有力气应付,只好沉默地看着她。

    唐梅神情古怪,她看着崔滢,脸上绷得紧紧的,似乎有刻骨的仇恨。可她也不时看向奉三娘屋子,眼中更多的,是惶惑不解与愤怒。

    崔滢不想去猜她的心思,也许她听到了奉三娘那些话,也许没有。

    不管怎样,这都与她无关。

    她站了一下,见唐梅也没有出声的打算,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马车就候在大门外。她特地让海月挑了王府最不起眼的车。然而到底朝廷规制,仍是民间少见的飘香耀彩。几十个娘子们端着面碗饭碗,围着车辆边吃边议论。

    她出门上了车,听着外面一阵阵笑声,羡慕声,不屑的唾骂声,嫉妒的编排声。海月要掀帘子去对骂,被她止住。

    她吩咐车夫:慢些行车,我困不过,路上补个觉。

    海月点起安神香,她蜷缩身子,在车内不算宽长的榻上和衣而眠,不一会儿,沉沉睡去。

    这一觉很沉,再无噩梦缠身。

    车夫不再驱赶马儿赶路,然而毕竟不是牛车,又只是几条街巷的距离,半盏茶功夫,终究还是到了。海月心疼她家姑娘,看她睡得天昏地暗,干脆让车停在大门口,在车内守着姑娘,安静等待。

    直到有人来车前回了事,她才轻声叫醒崔滢。

    崔滢醒来,见暮色四合,车内昏暗,兽炉雕案全都影影幢幢的,只能看见个大致形状。喃喃道:“竟是这时候了。到家了吗?”

    海月不禁好笑:“姑娘睡迷糊了,我们在涞州呢,哪里有什么家?这是回到下处了。刚才看门的婆子来回事,说唐家大郎来了好一会儿,守在门口,道是有话要与姑娘说。”

    崔滢正慢慢起身,听到这个消息。动作顿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我还没回过这里。里头可有待的地方?”若也是像奉三娘那样的屋子,便也不必见了。

    “是个两进的小院,据说以前是个大财主给自家闺女盖的内院。有个小小的间厅,可以见。”

    “那就请他去那里稍候。”

    海月答应下来,却总觉得哪里有些怪,疑惑地看了看崔滢。

    “既是待,我总要稍微梳洗一下,换一身衣服。”她笑笑,特意指指自己身上的狐裘,“一股子药味。”

    “医馆里头,可不该是药味吗?”海月忍不住笑,“姑娘不说这是文人雅香?这下可说漏嘴,说出真心话来了。”

    门体宽大,跨过门槛后,马车径行无碍。崔滢与海月说笑,车帘飘动时,她目光瞥过,见到车外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身影。

    他也见到了她,似乎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又忽地止住。只是怔怔看着她,目光晦暗。

    车帘很快垂落,隔绝内外。

    崔滢收回目光,心想:“他来,想说什么?陆尚书说的第三件难于登天的事项,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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