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头夜赛马结束得过晚,次日安排便挪了后。日头已然爬出地平线,霞光大盛,方有仆人挨个去各顶帐篷送朝食。

    崔滢看到山月从食盒里取出来的菜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对霍高覃的固执有了全新的认识。

    生软羊面、炙烤羊肉、羊腰鸡子签、青笋羊肚汤、羊肉糜羹……琳琳总总,摆满一整条长案。不过片刻,羊肉特有的膻味充斥每一个角落。

    她换好衣服,一刻也不愿多呆,弯腰钻出帐篷。

    仆人们刚割过一波牧草,空气中浮动草叶清香。

    她长长透了口气,转眼便看见霍高覃,骑一匹深栗色马从远处跑来。马儿喷着鼻息,身上挂着汗珠,似是刚在草原上疾驰过。

    他也看到崔滢,松开缰绳,让马儿缓下步子。隔着一丈来远的时候,勒住马匹,跟她打招呼:“郡主,早。今日的朝食可还有能入口的?”

    崔滢偏过头去,与海月交谈两句。片刻后,海月扬声问道:“霍公子,姑娘想请问你,昨日受伤的追风如今怎样了?”

    “昨夜已经让人运回马厩,马奴回说伤势较重,我这会儿正要过去瞧看。”

    崔滢大步走上去,到他马匹附近,仰脸道:“你叫两匹马过来,我与你一起去。”

    霍高覃从马背上半弯下腰来,瘦削深刻的脸上浮现一缕似笑非笑的神情:“令兄警告过我,不得出现在你身周三尺之内。”

    崔滢柳眉一挑:“他没警告我。”

    霍高覃看着她,暗金色的眼眸在晨光下光芒闪烁,下巴抵在胸口上,低沉而愉快地笑出声来。笑过之后,回头与奔来接马的仆人交代了两句,不一会儿,那仆人果然另牵了两匹马儿过来。

    两人骑在马上,并肩往前。海月也上了马,落后一个马身,不紧不慢跟着。

    过了一会儿,崔滢率先开口:“昨日是我不慎,害你宝驹受伤,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牲畜而已,郡主不必挂怀。”霍高覃对此浑不在意,反笑道:“昨夜叫人替郡主煮了面,听说郡主用了?这是我第二遭为郡主破例,好在郡主总算没有辜负我一片苦心。”

    海月在后面听得清楚,忙低下头,强忍住笑。

    崔滢只是简短道:“多谢你费心。”

    “边地饮食与中原不同,生蔬稀少,牛羊乃是主食。郡主若不能早些适应,将来只怕会很辛苦。”

    “霍将军很喜欢替人安排人生百事?”

    “世上庸脂俗粉如云,霍某何尝放在眼里?郡主是霍某生平首次用心对待的女子。”

    “抱歉得很,我只觉麻烦透顶,丝毫不觉阁下心意之可贵。也许阁下应该另找一位对此感激涕零的女子。”

    “霍某不喜欢打败仗,无论是在战场还是情场——尤其不喜欢两次败于同一人手下。”

    崔滢勒住缰绳。

    临时搭建的马厩就在前方不远处。几十个木桩子立在草地上,打横三块木栏,围成一人高的大圈。

    马奴正在给今日唱卖的马匹刷洗,鬃毛倒伏下来,贴着马背两脊,滴滴答答流着水线。“赤兔”旁边围了两个马奴,一人举着木枝替它刷牙,另一人修剪马尾。

    崔滢翻身下马,走到围栏边上。赤兔似乎还认得她,深邃的黑眼睛里流露出类似人类微笑的情感。

    围栏后,有一架木板车,追风横卧在车上,马头和身子被粗厚麻绳固定,伤腿裸露,上有斑斑血迹。

    木板车旁边有两个人,正俯身查看追风的情况,低声交谈。

    崔滢走过去,叫了一声:“阿泽,你怎么在这里?”

    崔泽回过头来,夏日晨曦落在他的笑容上,好似玉璧浸在层层水光之中,光芒流动,却又温润沉静,一点也不刺眼。

    他跟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起身朝崔滢走来。等她走近,低头细细看她脸色:“昨夜睡得可好?”

    头天晚上,最终留下来陪着崔滢的人是崔沁。

    崔滢自己是不耐烦与崔泽之外的人整夜共处一室的,崔泽既然无法单独留下,她便想让崔浩与崔沁一起离开。崔沁却颇为坚持,认为自己身为妹子,理当在长姐受伤时侍候左右,以体现友悌本义。

    “不太好。”她摇摇头,伸手去让他握着,“追风怎么样了?”

    崔泽牵着她的手,回头看到霍高覃,目光一冷,侧头问道:“阿滢,可有人对你不敬?”

    崔滢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是我要他带我来看追风的,不算他坏了你的规矩。你来替追风看伤?它情况如何?”

    霍高覃已经走到木板车边上,与看护的人说了两句话。此时听到崔滢问话,转头道;“它前蹄折断,用不得了。郡主先回去吧,等下我叫人送它上路。”

    崔滢没想到情况竟如此严重,怔了一下,疾步去到车身旁。

    追风口里的嚼子已经取掉,眼睛闭着,崔滢伸手过去,它闻到味道,张开嘴,似是想要凑拢过来。

    崔泽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它还记得你。”

    崔滢点点头,伸过手去,手背贴着马儿侧面,让它充分回忆自己的味道。又弯曲手指,在它长长的下颌上一遍一遍抚摸梳理。

    追风睁开眼睛,漆黑瞳仁看着她,慢慢地,渗出人类也能觉察的悲伤。

    “郡主若是喜欢黑马,回头我叫人寻一匹真正的良驹来。”霍高覃也走过来,他身形高大,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照来,在马身上投出长长的阴影,“待会儿场面有些血腥,妇孺不宜。郡主还是提前回避比较好。”

    “我见过血。”崔滢一口回绝,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真的不能救吗?追风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受伤。”

    “不是你。”崔泽断然否定。他侧头看着霍高覃,目光中含着深深厌恶,“我刚已经检查过所有唱卖的马匹,身上都带着旧伤。若只是寻常驱使,也不过三五年寿命。若是都如昨夜一样全速奔跑,至迟一两月间,便会旧伤复发,落得追风一样的下场。”

    “这些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战马,我本也只是是想替它们找个不费什么力气的养老之地。”霍高覃冷淡地回答,“郡主妇人之仁倒也罢了,世子是见识过生死的人,怎么也这么想不开?”

    崔泽压根儿不理会他的话头:“你明知马有旧伤,昨夜就不该应郡主之请,比试什么赛马。”

    “哦,只能你去郡主面前献殷勤,我就不能讨郡主欢心?”霍高覃冷笑道,“世子,你需记得你与郡主的身份,不要得意忘形,连累郡主与你一起身败名裂。”

    崔滢忍无可忍,低声喝道:“你们两个,都给我住口。”

    见他二人闭上嘴,她抬头看向一边垂手站着的马奴:“你是照料追风的人?请问,追风的伤势真的没救了么?我以前见过许多受腿伤的人,比追风的情况严重许多,也能救得回来。为何追风不行?”

    马奴答道:“郡主见问,小人不敢不据实回答。马不是人,不能配合大夫静养,就算大夫给上了药,有了些好转。它一旦走动,也必定导致伤情反复。人要是受了伤,至不济,还可截肢断臂,总能活下来。马是靠四条腿撑着,若是一条腿出了问题,单靠其他三条腿,断无法支撑马身重量,最后仍旧只能是个死,且还要忍受长期痛苦。是以军中处置伤马,及早送它们上路,反而算是对它们的慈悲。”

    崔滢低下头,看着手掌下默默望着自己的追风,眼角微红。追风似是听懂了马奴的话,眼角流出几滴泪,伸出舌头,舔舔崔滢的手掌心。

    崔泽见崔滢难过,心中大是不忍,想了想,道:“军中养马,讲究能战之力,民间却又不同,畜力难得,比之军中更为珍惜。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我以前在乡下,常替牛羊骡子看病。追风的伤势虽然棘手,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他看着崔滢手边的黑马,一手捏成空拳,无意识地敲着车辕,一点一点分析:“追风伤势在腿,不能长久站立。但马儿又不同于鸡犬一类小家畜,身躯庞大沉重,若是久卧,必定累及内脏。”

    马奴忍不住接口:“世子说得在理。这正是军中没法治疗马伤的为难处。”

    崔泽朝他点点头,气地问道:“依你之见,既然有这处为难,那么,若用牛筋悬挂于房梁上,将马匹悬吊在适当高度,既使他四蹄能够触地,又不让它承重。之后再逐步施以冰块、药物,止血上药,追风能否有一线生机?”

    “这,这种方法,小人从未想过……”马奴有些激动,两手交握在一起,两眼发直,嘴里飞快念叨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脸上激动神色却又渐渐褪去,抬头望着崔泽,“世子这个法子,说不定真能把追风救回来。只是这过程耗时良久,至少要半年时间才能见效,还得有专人精心照料,饮食上要经心,马厩也要日夜打扫,保持洁净——有这样功夫,只怕再买上十匹好马都尽够了。”

    崔泽回头望着崔滢,轻声问道:“阿滢,你的意思呢?”

    霍高覃皱眉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世子的法子就算有效,也没必要用在这样一匹不堪大用的寻常马匹上。世子自己做不下决定,倒将这难题交给郡主一个闺中弱女,未免太过没有担当。”

    崔滢正怔怔望着追风,心里犹疑难决。忽然听到霍高覃这句话,抬眼朝他望去。

    若是有人能替自己决定,若是有人愿意替自己背负所有的道义责任,若是自己能够云淡风轻地站在岸边……

    若是有人能够替她决定,该不该告诉崔泽真相,该不该让崔泽知道他曾经创造出的功业,该不该将选择人生的权力交给崔泽自己……

    她闭上眼,额头沁出汗珠。

    崔泽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道:“阿滢,别伤心了。我跟霍高覃买下这匹马儿,送回王府,找人好好照顾。半年之后,追风一定能够再次跑起来。”他轻轻一笑,声音低柔,“算是我送你的芳辰贺仪,可好?”

    崔滢的手掌轻轻颤抖。过了片刻,她睁开眼,明亮目光盯着他,缓缓道:“我决定了。既然疗程长久而痛苦,疗效也并不确切,不如便依照军中惯例,让追风好好地走。”

    她抽出手,转身对着霍高覃,微一鞠躬:“我就不过去看了。拜托你,让追风走得体面一些,不要让它再受不必要的罪。”

    霍高覃点点头,神情郑重:“郡主放心。”

    夏日初升的太阳下,两个高大男人沉默着,目送崔滢带着海月上马,疾驰而去。

    片刻之后,崔泽转过身,看着霍高覃:“若我想让阁下把追风交给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霍高覃鹰隼样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慢慢浮起饶有兴致的笑意:“你想要违背郡主心意?”

    “说出你的条件。”

    霍高覃伸直食指:“第一,我会正大光明追求郡主,你不得仗着兄长身份设法阻挠。”见崔泽脸色一沉,微笑道:“你若是毫无信心,大可趁早退出角逐。”

    崔泽冷冷道:“郡主不是猎物。”

    “我想你是答应了。”霍高覃笑了笑,继续伸直中指:“第二,明义君青州择婿,世子忝为地主,且又与明义君渊源颇深,于公于私,都应助她一臂之力。”

    “阁下不似滥好人,何以对明义君的事情,如此上心?”

    “我仍然认为这是个肯定的回答。”霍高覃笑意更浓,伸出第三个指头:“第三……”

    三根骨节鲜明、细茧横生的粗长手指杵在晨风中。

    他笑了笑,收回手指,挠挠下巴,“我忘了第三是什么。容我想起来的时候,再告知世子。”

    崔泽闭紧嘴,脸上如晨曦一般的笑容早已消失。冷冷看了霍高覃一眼,一言不发,转头大步离开。

    霍高覃施施然转过身,对马奴道:“你找个机会,连车带马,悄悄给世子送去,不要惊动旁人。你去了之后,也不用再回来。以后就听世子的话,好好照顾追风。”

    马奴躬身道:“小人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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