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许温围着陆倚陆卓两人转了一圈,不可思议地打量他们。

    他们是以为自己会冲陆归那样一个孩子伸出魔爪,作奸犯科?

    许温在这一刻体会到世界的参差,或者不止参差,而是她的世界和这个女尊世界的巨大鸿沟。她怎么也不认为自己身上有哪一点像会对一个孩子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在现代世界她只是被贴上“女总裁”“女强人”“没有女人味儿”的标签,至于有人说她是一架没有感情的干活机器,是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女魔头”,那也只是说她像“女魔头”。

    也没人真把她当成女魔头啊,还是女□□。

    可眼前这两个清爽俊秀可爱的弟弟,那一瞬间是真的拿她当女魔头防备呢。

    “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不是吗?”许温问出自己的疑惑。

    已经完全意识到自己那一瞬间反应过激的陆卓羞红了脸,垂着眸子,始终死死盯着地面,任凭许温打量诧异,就是不抬头。

    陆倚虽然知道自己想多了,但放开弟弟是不可能的。就怕万一,谁知道呢,女人!

    “我能对一个孩子干什么呢?”许温问得温和,巨大的荒谬感让她甚至浮现出她秘书团里那个比她还大一岁女孩常挂在嘴边的,“怎么你以为宝宝会做坏事吗”,“我也只是个宝宝”。

    那股荒谬感过去后,许温开始反省自己。

    不管是代沟还是文化鸿沟,她得从中学到些什么。对于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只有从每一个细节,每一件事中不断汲取信息,才能尽快做好角色适应。

    还好是在自家小院儿里,要是在外面她这样不合时宜的建议可能就会惹出乱子。而在一个尚没有人权概念的社会,任何一个错误都可能丧命。

    至少现在她已经知道这是一个男女大防,并且对于男子极其苛刻的时代。十岁的男孩子,已经不能简单拿孩子眼光看待了。

    眼前,她要先处理自己引发的误会。你看陆倚那张脸多难看啊,跟面对着阶级敌人一样,死咬着嘴唇。

    果然一张嘴就不好听,“女人还能干什么!”

    “姐姐,是我们错了。”陆卓着急开口,望着许温。

    许温略一思索,压低声音缓缓问道:“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儿?”看到兄弟两人反应,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想到自己看过的一个报道,在偏远一些的村子,有缺陷的孩子往往容易受到村中坏人的侵犯。

    “并没有……那人并没有来得及”陆卓的声音更低。

    “那个人呢?”

    提到这件事大概西里村每个人都能眼睛发亮偷偷摸摸神神秘秘说上一阵子,那也是西里村人第一次真正认识陆卓。

    平时总以为是个嘴甜爱笑的男子,虽然身高脚大吧,但一人拉扯着两个弟弟,至少是个能干贤惠的男子。见人未语先笑,人高马大却斯斯文文的,跟他那个动不动就急眼跟人闹起来的二弟很不一样。

    可那次,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他把陆归拉出来塞进陆倚怀里。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也不像别的男子叉腰跳脚就骂,他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一言不发。

    就在大家以为陆卓比他们想象的还软和的时候,就听见孙寡妇嗷一声惨叫,陆卓一拳已经打上去了。整个过程,陆卓表情都很平静,始终一言不发,只能听到皮肉相触发出的瘆人声音,伴着孙寡妇那没了人样的惨叫声,甚至还有人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围观的人好几个回去就做噩梦了,当时就没一个人敢上前拉架的。

    那不叫打架,那是单方面殴打。

    他一个男子,当众殴打一个女子,后者那样一个村里的混不吝竟毫无还手之力!要不是余老爹及时赶到,和李大娘一起拉住了陆卓,只怕孙寡妇不死也再站不起来了。

    男人打女人,多稀罕的事儿啊!这样的男人,不管什么原因,都要直接先打五十大板。衙门里的五十大板,那还能有命!差役们可最恨敢对女人动手的男人,那每一板子都是往死里打的!

    这可是敢打女人的男子!从此坐实了他夜叉的名号,本来就没男人样,从那以后更没人拿他当男人看了!原来外村穷得娶不上媳妇的寡妇还有来村子里打听的,经过这一回,再没人了。

    打完了,陆卓慢条斯理擦了擦手,理了理衣服,跟刚才动手的人不是他一样。只看了一眼围观的人,居然还冲着大家笑了笑,留下一句,“真的不想听到关于我弟弟的闲话,先谢谢大家了”,看都没看孙寡妇一眼就带着两个弟弟走了。

    果然,这件事每人都能讲说一肚子话来,可还真没人敢当众说。

    月光下,陆卓看了一眼许温,低声回:“打了一顿,赔了她银子。”九个字总结了。说完又惴惴不安瞄了许温一眼,那个打说得格外弱气,生怕被许温揪住发问。

    却没想到许温对谁打的,怎么打的好似一点也不在意,陆卓总算放了一半的心,才敢多说一句,“人还在村里,但以后肯定不敢了。”

    许温哦了一声,看样子打到位了。打到位了就好。

    陆卓又暗戳戳观察许温反应,见她没什么反应,一边心虚一边慢慢放下了心。

    心道自己最担心的这件事就算过了,她从我这里知道,总比听外人说强。我有了她,自然再不会跟人动手。只要她留下来,要我做什么不行,更别说只是做出乖巧样子。外面男子作态我虽做不来,但对着自己的女娃娃,我的妻主,要多乖我都是愿意的。

    装乖嘛?陆卓暗道,有什么难的。

    了解了事情,还要解决事情。

    “既然以后是一家人,我希望你们能信我的话,也能记住我说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我只把你们当弟弟,断不可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她看着陆倚,“你可以信我的话的,我许温从来不骗别人。”说到最后,许温温淡的面容反而染上一点点涩意。

    诚信立身,是外公外婆教给她的第一课。

    不欺人,天不欺。

    遇到那样必死的车祸还能活下来,也是天不欺了吧。

    陆倚虽愧自己小人之心,还是强硬道,“我们给你当弟弟,我大哥要给你当夫郎的!”大哥多喜欢这女的啊,大哥都十八岁了,就是赖也得帮大哥赖上这人。反正已经占了正夫位置,留住了人。以后就是大哥松手,他也不能松嘴。

    “忘不了。”

    陆卓耳根一红,庆幸这会儿不知哪里来的云挡住了月亮。

    许温并不是喜欢照顾孩子的人,可天气这样冷,陆归又这样弱,陆倚也不是强壮的,陆卓呢总有些强弩之末的样子。这三个无论哪个冻病了,都是雪上加霜。

    最后陆归还是乖乖跟着陆卓来到了许温这里,他努力对许温笑了笑,只是笑得很紧张。小小一个靠墙缩在那里闭上眼睛。许温也没多说什么,给他盖上了被子。

    许温一出去,陆归就睁开眼攥着手,依然是一动不动躺着。

    勉勉强强洗了个澡,冻得许温直哆嗦。回到屋里,看着炕上靠墙躺着的那个僵尸一样瘦巴紧绷的小男孩,好在露在外面的一张小脸白嫩可爱。

    她拧了一块热布巾回到里屋,看到陆归依然是原来的姿势,真的是一动不动,眼睛闭得死死的。

    许温想笑,学着外婆照顾自己的做派,轻轻给他擦了脸和露在外面的小手。掀开他脚边被子的时候,能感觉到孩子突然的紧张,许温安抚地拍了拍,然后给他擦了擦脚。

    等到都收拾好上床,陆归可算敢换一个姿势僵硬着了。

    油灯早已灭了,月光顺着窗子照进来,被子不大,许温只好靠陆归近一些,挨着这个紧张得全身紧绷的小朋友。

    糊窗户的布已烂得七七八八,得亏今夜没风,要是有风就这么一个小薄被,更睡不着了。

    许温摸了摸身上的薄被,也不知道里面填充的什么,只能确定不是棉花。

    过了很久,许温都没睡着。

    身边这个孩子也没睡着。

    “姐给你唱首歌吧,哄你睡觉。”许温声音很轻,轻得好像窗外温柔的月光。

    很快陆归就听到耳边很轻很轻的声音唱道,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声

    弦儿那个轻啊

    调儿动听

    树叶儿轻摆动啊

    ……”

    这是许温外婆哄她睡觉的歌儿。

    只有到此时,一滴泪才从许温眼角滚落,顺着流入了发中。

    她若无其事地拍了拍陆归单薄的脊背,“闭眼睡吧。”声音里听不说任何异样。

    随着许温轻柔的声音,陆归慢慢沉入了睡眠。

    而另一边站在堂屋侧身偷听里面动静的陆倚彻底放心,踮着脚回到了西里间。

    他刚一爬上床,陆卓就扣住了他的手,力气大得陆倚咬牙才忍住没叫出声。只听大哥用气声在他耳边道,“你别太过分!”

    陆倚撇了撇嘴,同样用气声回,“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你教我的呢。”

    “她不会的,你别这样想她。”

    “她不是女人啊……疼疼疼,好好好,她可好了,最好了,天下第一好,行了吧?我要睡了!”

    转了个身还觉得肉疼。

    陆倚想到刚才听到的,忍不住踢了踢大哥,“你也哄我睡觉吧,也唱个曲儿就行。”陆归这次真好运气,都没人哄过他睡觉呢,陆倚酸酸地想。

    “也唱个曲儿就行?我还有更快的法子,你要不要试试啊?”陆卓的声音阴森森问道。

    陆倚一听,果断自己乖乖睡了。

    夜很静,陆卓偶尔能听到那若隐若现的歌声,太轻了,好像飘在夜里。陆卓打小跟着爹练武,耳力比一般人好,也只勉勉强强听到。

    “月儿轻风儿静”“窗前的花儿红”。

    他曲起一条腿,枕着双臂,看着窗外月亮。

    等一切声响都没了,陆卓才慢慢合上了眼。

    次日开始,许温就全面搜集信息,寻找挣钱门路。

    村子里没有她能干的活,倒是有女子招呼着去地主家帮工,说是一天给30文钱。可不到万不得已,许温并不想挣这份苦力钱,在自己明显不如人的领域跟人拼命,是下下策。

    这个社会的女子力气挺大的,挑着两桶水跟没事人一样从村中走过。先不说许温能不能挑动,说就是不能。放在这个社会,她就是戏文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

    单是扁担隔着麻衣磨得肩膀疼,对许温来说都是一个巨大挑战。

    家里的粥越来越薄,就是这样的薄粥,许温都没见陆卓正儿八经上过几回桌。他总是笑着回一句“在灶旁喝过了”,放下碗转身就走,叫都叫不住。

    生怕许温吃不饱,设法给她和陆归多一点。

    不多的稀饭,陆倚也总是只喝半碗,陆卓让他喝完,陆倚直接跟自己哥哥急了,发脾气剩下了半碗稀饭。

    陆归睁着大眼睛,也剩下了小半碗饭,半夜许温能听到男孩肚子咕噜叫,翻着身饿着肚子再次睡着。

    陆卓力气倒是比一般女人还大,据说他曾想给地主家干活,到了地方被人家嘲笑一顿给赶了回来。

    没有地方会雇佣一个男子的,就是这个男子再像女子,力气再大东家也不愿意要。他们认为正经劳动的地方男子不干净,带晦气,会连累整个地方都倒霉的。

    许温看着家里情况,决定去镇上一趟,如果镇子上再找不到挣钱的门路,她也只能先给地主家干活再计划出路了。总不能看着家里三个男孩子这么熬煎下去吧。

    她得快点挣钱!

    这天听到陆家二房的一些事情,尤其是二房有一个读书人,许温从闲言碎语中听到了她一直要找的信息:县城,书院,李氏书坊。

    许温立即把自己去镇上的计划改成去一趟县城。

    县城可远得多了。

    许温醒来第十七天,终于等到了去县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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