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大房小院里,刚刚卸下来的黑瓦,挨着土墙码放得整整齐齐。

    陆倚端出热水招待两个村里搭手帮忙的妇人,两个妇女一边喝水一边看着油亮的黑瓦啧啧称赞,把这新瓦一换上去,到了来年夏天就是下雹子也不怕了。

    谁能想到呢,去年夏天陆家三兄弟屋顶漏水都接不过来。当时下着大雨,陆卓就到处借梯子顶着风雨往屋顶压木头铺稻草,当时不少人家还看他们家热闹。

    毕竟一个男子冒着风雨趴在屋顶上,这种景象实在不常见。

    就是一个月前,大家还觉得陆家大房这次肯定完了。

    十八嫁不出去的大龄男子,都是老白菜帮子了,白给干了一年活人家都不要。

    二十两银子的罚钱,别说他们家,就是村里日子过得好样的也不能拿出来。

    陆卓一走,这个家就散了。两个小的,一个哑巴,一个陆倚跟村里谁都是斗鸡一样,能活成什么样,村里谁不摇头。明白人都知道,接下来的不仅仅是陆卓被抓走,还是眼看着陆家大房彻底散了。

    眼看着三兄弟愁得不要命了,老大往深山里挣命去,老二老三绣帕子卖绣得快睁不开眼了。

    谁知道,砰,人家有了妻主!

    砰,人家日子起来啦!

    “这真是——”

    “谁说不是呢!”

    围观的七嘴八舌打听怎么发的财。陆倚边给人添水边说,“哪里发什么财呢,这几两银子还是我们家妻主姐姐没日没夜给人抄书画画挣来的,整整半个月没睡呢,人都熬瘦了!”

    怪不得,可不是瘦了嘛。

    人家能写会画,这可学不来。读书人的事儿,是一般人能眼红的嘛。

    “人许娘子一看就不得了,说不准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呢!”

    有人大嗓门问,“画画也能挣钱?”

    陆卓罩了件旧衣袍,整理着瓦片。就听二弟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地说着妻主怎么不容易,为了他们怎么吃苦。随口应付着周围人闲磕牙的话。

    “画得好肯定能啊,都是给京城里贵人画的,稍微差一点人家都不要呢!再会读书,挣银钱也不容易啊,你们想想那些天,别说我们妻主,就是我们几个都提心吊胆煎熬坏了。”

    “可不是,那几天三儿见天缩在大槐树下面眼巴巴看着。”这时候村人似乎都忘了,当时陆卓他们的煎熬可不是因为银钱难挣。但谁还提当时不靠谱的揣测呢,人家肯定早知道自己妻主是在外面挣大钱呢。

    “你看看咱们在这儿嘻嘻哈哈,我刚才从院子里出来看见人许娘子还在看书!”

    “真是!要不人家能出息呢!”

    陆倚接道,“我们妻主也想再挣点银钱,好让我们好好过个年。大娘大叔们看我家妻主就知道,不是个能精打细算的,挣点银子都花了,别说你们看着,就是我和大哥看着都心疼呢。”

    村人心里最后那点不平衡也没了,是这么说,年轻的小娘子,又是水灵灵一样的人儿,不会过日子呢!要不一下子买这么多东西,不是钱多,是不会存钱啊,还是太年轻。

    不过话说回来,读书人嘛,读书人的事儿,能跟村里的大老粗一样嘛。就看陆家二房老大,那锦衣绣袍的,见天拿着扇子,东西不是好的都不用的。

    “许娘子这会儿还读书呢,是不是能比陆家二房老大读得更好啊?”有嫁人十多年的男子,脸皮厚一些的笑问。

    立即有其他也嫁作人夫的男子臊他,“你能看出来谁会读书,你就是看谁俊吧!”顿时几个夫男推搡着笑做一团。

    就在这时,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

    “哎呦,我说咱陆家门里这三兄弟可算出息了,大黑瓦片子都用上了!我说你们小辈日子好过了,怎么不知道看看家里老的,你们爷爷日夜为你们悬心,天天念叨着就怕你们不能好好过日子。门都不出替你们念佛,好歹替你们求来了好日子。怎么,你们这买了这么多东西又是给东家的,又是给西家的,怎么不说给家里老的啊!”

    周围人一下子没了声音,大家挤眉弄眼,对陆家两房的事情村里人谁心里不是门儿清,有几个人互相撇撇嘴。

    二房这个正夫可不是个简单人,把家里拿捏得死死的。娶得两个侧夫硬是一个女儿都没生出来,当年花一样的人,现在被搓磨地看起来跟他都不是一辈人似的。

    哄得老的,什么好东西都给她那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不是打他肚子里出来的那三个儿子个个跟鹌鹑一样,畏手畏脚,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他只要一来这边大房小院,这三兄弟肯定就得倒霉。

    听听人家这话说得,合着棉衣黑瓦好日子都是他们那边的功劳。

    能怎么着呢,人家二房得老爷子看重,一个孝字压下来,三兄弟腰杆子都直不起来,什么话都不能说。别说闹了,就是瞪一下眼,就能揪你到衙门先上枷再说话。

    陆卓停下了手里的活,蹲在水台边,仔细冲了冲手,这才站起来,未语先笑,叫了一声姨夫。

    抬手拍了拍陆倚的肩头。

    陆倚木着的脸这才松开,似笑非笑地喊姨夫好,姨夫得空上门了,“上个月我都跪到您家门前了,您也不开门,我这不是怕不知道哪里惹了老人不高兴,怕上门反给老人家添堵嘛!”

    果然是陆家大房二小子,掐尖要强,得不得理都不饶人。看,这不张嘴就给陆张氏堵回去了。

    不过人家说得没错,这事儿周围人也都知道,都看好戏一样瞅着陆张氏。

    谁知道陆张氏脸色都没变一下,好像没听到这话一样,直接揭过去,“以前的事儿咱就不多说了,咱得往后看。”

    得,这就揭过去了……

    屋里许温听得都想笑。你说揭过去就揭过去,是不是你说“要有光”,这世界从此就有了光啊。

    这陆张氏,有意思。

    “今年冬天可比往年都冷,老人家可不好过啊这个冬天。我们那边今年根本没闲钱做新棉被,知道这话你们可能不乐意,但你们不乐意我也得说,咱有新的好的东西可都得紧着老人用,不怕乡亲们笑话我,别看我们二房做着买卖,这些年我就没添过新棉衣,都是给上头老人添。”

    因为确实没添过新棉袄,就眼睁睁看着老头子年年添,所以陆张氏说得格外情真意切。

    虽然只是部分事实,但部分事实也是事实。

    “你们那新做的棉被可得拿过去,就是冻死我们那都没话说,可咱不能让老人受一点寒不是?”

    陆秀秀赶紧在后面扯他爹的衣服,什么棉被,他要衣服!陆张氏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得慢慢来。等棉被拿过去,棉衣还远嘛。

    陆卓牙齿轻抵着上颚,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旁边陆倚一张脸已经挂不住硬挤出来的笑了。

    大周以孝治天下,陆张氏这么说,尽管人人都知道他不讲理,可谁都不能说他说错了。

    陆张氏看着对面兄弟二人,笑吟吟地一挥手,后面几个儿子就冲着正厅内室要进去抱棉被了。

    陆卓陆倚刚要动,就听到一声轻笑,许温走了出来,她面色含笑看着几个马上就要进屋的小男子。

    许温面上在笑,心里却都是吐槽:这不出来真就当我是死的?

    几个年轻小男子乍一看这样一个清风朗月一样的人出来,都红了脸,忙后退要避人。哪儿还记得抱被子,再不敢上前,生恐冒犯到对方。

    许温朝着众人拱了拱手,这才看向笑面虎一样的陆张氏,“姨夫你的话——,不对。”她依然带笑,语气轻柔,甚是气,如果忽略掉她说话的内容。

    她的话可一点都不气,可你对着她这样一张带笑的脸,对着这么气的一个人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被冒犯了。

    你的话,不对?

    哪儿不对?该孝顺,不对?

    大家虽然都知道这是欺负大房三个小辈,但这话没错啊!

    陆张氏被许温乍见就这样直接说到他脸上,一时间愣住都忘了反驳。

    他的话不对?他明明——就话对哪怕说他不讲理,他都能立即说出一大堆反驳的话。可许温不是说他不讲理,不是说他欺负人,她说他话没说对。

    干啥先把话说好了,理儿站住了,就是欺负死他们,别人也说不出啥来。这是他做惯了的事情,这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小娘子居然说他的话不对——!

    被这样直白质疑业务能力的陆张氏不明白,不服气。

    陆张氏非常震惊。并且居然诡异地想听她说下去,听听自己到底哪里说得不对了。

    她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就是读书人,他陆张氏可不是没见识的赵达爹,绝不能让她轻松过去这个坎儿。

    许温如他所愿。

    不急不缓解释给他听。

    许温没说出一二三,就说了个一。

    就彻底堵住了陆张氏一肚子的话。

    围观村人听罢顿时恍然大悟:

    陆张氏过分了,确实过分了。

    差点就把大家都绕进去,白白欺负了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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