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四夫人起了身,  梳洗完毕,问:“我那宝贝大儿子今天也没现身?”

    妈妈道:“你别拱火。”

    四夫人不乐意:“我怎是拱火?”

    妈妈道:“小点声。”

    四夫人咳了一声,憋了一会儿,  说:“你说他这几日干嘛呢?是不是躲书斋里咬着小手绢自个掉眼泪?”

    妈妈无语道:“你当寿官是你。”

    四夫人悻悻然:“反正他不可能哈哈笑就是了。”

    正说着,丫鬟进来禀报:“公子来了。”

    四夫人:“哟!”

    妈妈忙用胳膊肘拐了她两下,  叫她少阴阳怪气,  别给寿官儿添堵。

    进来的凌昭却眸蕴精光,面如冠玉。气色出乎四夫人意料地好。

    四夫人以为,他怎么着也得有几日睡不好觉吧。竟这样就过去了?

    唉,竟真个不把情情爱爱当回事?一点都不像他爹,  完全被教成了他大伯的样子。

    四夫人自然不知道,  凌昭如此好的气色,  都赖裴师伯的药。喝下去倒头就能睡,  一夜无梦。

    唯一不好的就是这样睡下没有时间的流逝感。即寻常睡觉,  醒来的时候会知道“我睡了一夜”,  或者“我睡了几个时辰”。吃了这药睡过去,  没有这种感觉,只感觉是一闭眼,一睁眼,一夜过去了。

    用着早饭,凌昭道:“母亲不必鬼祟,  想看就看。”

    四夫人嘴硬道:“我看我自己儿子,说什么鬼祟?难听。”

    这么说着,还是偷眼看他。

    凌昭问:“母亲是想从我脸上看出花来?”

    妈妈使劲给四夫人使眼色。人都嫁了就别提了,  非往寿官心口戳刀子干什么。哪有这样当娘的。

    四夫人偏逆反,  问:“果真不悔?”

    凌昭持着汤匙的手顿了顿,抬眸道:“那不然?把她留下来与母亲做媳妇?”

    这拿话套她呢?作什么为已经不可能的事去惹儿子生气。四夫人也不傻,  不直说林嘉不可能当她的媳妇,只笑眯眯说:“这得去问你祖父,还有你大伯父。你的婚事又不是我说了算。”

    凌昭却道:“这是不对的,婚姻之事,该当是父母之命才最大。”

    四夫人道:“你是想我夭寿吗?”

    敢说她比他祖父祖母“大”。

    林嘉和张安提着茶、糖还有林嘉做的点心,步行着走出巷子口。一路和街坊邻居打了不少招呼,果然闾巷生活十分热闹,与从前不同。

    林嘉适应得倒是很好。

    出了巷子,路上叫了个车,很快到了凌府后巷,几文大钱。

    打听着找到了肖氏的住处。

    她非是单独住一处,而是跟旁的人合住一个院子,只她和肖霖住的是正房。

    因是老太太的人,管事安排的时候还稍微用了些心,两边厢房的邻居也俱是沾亲带故的人,非是家里奴仆。

    林嘉找到的时候,肖氏正同旁的妇人一同在那里做针线。

    离开了寂静的排院,感觉肖氏的笑容都比以前多了。果然环境会改变人。

    林嘉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婶子!”

    肖氏看到林嘉,十分欢喜,忙请他们小夫妻到屋里坐。

    因她是寡妇,虽帮忙把林嘉从凌府接了出来,林嘉的婚事她却没参与。

    此时看过去,张安虽是个商户子,却生得异常俊美,跟林嘉的容貌竟能般配,肖氏不禁赞叹凌府四夫人的善心。又想着四夫人好美人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肖氏请了邻居妇人的丈夫来作陪张安,她自己与林嘉在里间里说话。

    林嘉打量着这房子,问肖氏:“可还习惯?”

    肖氏笑道:“刚来时觉得可吵。东厢房两口子常吵架,西厢房的常打孩子,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林嘉也笑了。

    肖氏观她气色,见她面如芙蓉,犹带春色,便知她夫妻相偕,只问她婆媳如何,家境又如何,过得何等日子?

    林嘉一一作答。

    肖氏道:“挺好的,姨娘泉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提起杜姨娘,二人俱都红了眼眶。

    抹去眼泪,林嘉又说起了张安去族学的事。

    肖氏惊喜道:“娶你可真娶对了,没什么比学业更重要的了。”

    林嘉便以族学里的事相询。肖氏知无不言,指点她都该准备什么东西,带多少衣服、多厚被褥、鞋袜几双,又一个月大约会耗费多少纸笔文墨,花费几何。她心里一本清清楚楚的帐。

    林嘉一一记在脑子里,叹道:“婶子不容易。”

    肖氏险些掉眼泪,道:“你比我家那个懂事得多。”

    林嘉道:“晴娘也是有后福的人。”

    肖氏破涕而笑:“你也是。”

    从肖氏家里出来,肖家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荷叶包了一包自己腌的咸蛋,草绳系了,让林嘉带回来。

    林嘉给张安拎着,两人辞别肖氏,从后巷出来。

    张安道:“举人家怎败落至此?”

    林嘉道:“家产都叫族人占了去,还差点将虎官儿弄死。婶子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一对儿女逃出来,能活着就好了。”

    张安叹道:“唉。”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便易被人欺,他实是深有体会。

    好在现在结了一门好亲,以后不怕了。

    林嘉道:“婶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让虎官儿读书读出来,到时候回去把家产夺回来。”

    想做到这一步,肖霖起码得考个举人出来,秀才都没那本事。

    林嘉道:“所以,读书才是正事,旁的都比不了。你也是。”

    张安头痛:“你说话怎么像我爹?”

    因手里东西不多,两个人没再叫车,溜溜达达地在街上走。

    一路逛着铺子,买点不值钱的小玩意,林嘉十分快活。

    张安好笑:“怎么跟没见过似的。”

    林嘉承认:“就是没见过。”

    “以前出门,都是跟着凌府姑娘,一堆婆子丫头,不能随意走的。我自己也出不了门。要拿对牌才能出门,实在太麻烦,便算了。”

    “嗬。”张安笑道,“我媳妇像个大家闺秀。”

    一路从凌府后巷走回了家去,张安口渴,进屋要喝水,却不见了茶壶:“壶呢?”

    小宁儿颠颠地抱着一盏凉茶过来:“来了,来了。”

    张安正渴,咕咚咚喝完,对林嘉道:“我去一趟塾里,跟先生说一声,以后退塾了。”

    林嘉点头:“去吧。”

    又问:“可要带些钱在身上?”

    张安道:“你给我拿些。”

    于时人来说,女子带着嫁妆嫁给男人,连着嫁妆和女子自身,都成了男人所拥有的财产。

    甚至有些穷读书人,不事生产,完全是靠着妻子的嫁妆来养活的。这妻子还要含辛茹苦,缝缝补补地,就为了将一个男人供出来,等着翻身做诰命的那一日。

    林嘉拿了钱给张安,顺便问了一句:“家里的钱可是婆婆收着?”

    “是。”张安道,“若需用钱,你去跟娘要。”

    “店里的帐呢?”

    “帐我管着,她不识字。”张安道,“我去了。”

    张安离开,小宁儿才捧着壶进来。

    林嘉嗔道:“把壶拿哪儿去了。”

    她也渴了,小宁儿倒水给她喝。

    到这会儿,主仆俩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林嘉问:“昨天是南烛来了,还是飞蓬来了?”

    小宁儿道:“是南烛小哥。”

    林嘉问:“叫你出去说话,都说什么了?”

    小宁儿睫毛一颤。

    昨日南烛跟着信芳一起来的,趁着旁人不注意,将她叫出去。

    谁知道巷子阴影里藏着的,却是季白管事。

    小宁儿到如今才明白,为什么王婆子会想离开。

    她如今也晓得怕了,只已经失去了离开的机会,深陷进来了。

    胆战心惊。

    她头一低,道:“就是问姑娘过得好不好。”

    明明都亲口告诉他她过得好了,竟还要从小宁儿口中再证实。

    林嘉沉默一会儿,道:“若再有这事,便告诉他我过得很好,不需担心的。”

    小宁儿:“嗯。”

    “都这样了。”林嘉道,“我若还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那就说明无可救药,活该受苦了。”

    小宁儿想赶紧转移话题,想起一个事,跟林嘉道:“吓,姑娘,你可知道,英子她们没有月钱的。”

    林嘉诧异:“咦?”

    英子也跟张氏道:“吓,小宁儿竟还有月钱!”

    张氏:“啥?”

    原来小宁儿上午和英子、刘婆子一起出去买菜熟悉环境,看见了卖松子糖的,小宁儿顺手掏出钱买了一包分给英子和刘婆子。

    那二人道:“别乱花钱。”就着这个事说起来,双方才发现原来大家不一样。

    小宁儿还是拿着以前跟凌府里一样的月钱,她一个月有三百文。

    得亏她机灵,在英子追问的时候就感觉不对了,被问到钱数,打了个对折道:“一百五十文。”

    把英子和刘婆子惊到了。

    原来英子和刘婆子没有月钱,张氏每个月只给她们十个、二十个大钱的零花钱。至于到底给多少,没定数,看心情。

    两个人旁的收入便是偶尔做做针线给来巷子里收货的小贩,或者买菜的时候虚报,抠一文下来变成私房。

    这一对比实在惨烈。三个人后来气氛都不对了,一路回来都不说话。

    林嘉也吃惊:“怎不给月钱?”

    她从小长在大宅里,看到的便是杜姨娘领月银,丫头婆子领月钱,便觉得世间生态就是如此的。

    小宁儿道:“也只咱们府里这样的人家,才会有月钱。寻常小户人家,没钱了还要把丫头拿去卖钱的。”

    买了丫头婆子来,连她自身都是主人家的财产。给她饭吃给她衣穿,给她头顶片瓦遮身有地方睡。

    小户人家从没觉得还该给丫头什么月钱。许多人家都是这样的。林嘉所熟知的,是大户人家才有的生态。

    林嘉道:“你告诉她们你的月钱了?”

    小宁儿道:“我只说了一半,没敢全说。”

    至于她从季白管事那里拿到的,甚至连林嘉都不知道。

    林嘉便知道,这一下得有事了。

    果然午饭时候,张氏格外地沉默。待饭后,林嘉给她端了茶来,她留了林嘉:“媳妇,咱们说说话。”

    林嘉留下了。

    张氏十分严肃,告诫她:“知道你许多习惯是从凌府里带出来的,只咱们小门小户的实在不行。一个小丫头,她一个月一百多文给她作甚?她在咱家有吃有喝,咱还欠她的了?给她个十文二十文做零花已是大方了。不信你问问隔壁张老太太,她家也有一个小丫头,可有零花?屁个都没有的。”

    她语重心长地道:“你这习惯不好,得改。”

    林嘉道:“我听娘的。”

    张氏很满意,想了想,又道:“还有你做那点心,虽好吃,放糖也太多了。糖多金贵啊,不是这么用的。以后注意点。”

    林嘉道:“好,媳妇晓得了。”

    又问:“娘也觉得好吃?”张氏砸吧砸吧嘴,承认:“好吃。”

    林嘉眼睛笑弯。

    林嘉这个媳妇,温柔可亲,嫁妆丰厚却不轻狂,跟她讲道理她会听,张氏还是满意的。

    “去吧,去歇个午觉。”她和气地道,“我也歪一会儿。”

    等张氏歇了午觉,林嘉却把刘婆子、英子和小宁儿都唤到房中,告诉她们:“婆婆刚才训过我了,以后没有什么月钱了。”

    刘婆子和英子都耷着脸不吭声。小宁儿脸也绷得紧紧的。

    哪知林嘉接着道:“以后婆婆那边给你们的,还是原样,你们拿着。我这边,每个月给你们每人四十文。”

    刘婆子和英子呆住。

    林嘉道:“只你们,把嘴都闭紧了。让我婆婆知道,我怕你们连那十文的零花都没了。”

    刘婆子和英子狂喜,指天赌咒:“我们将嘴缝上!缝死了!一点风都不带漏的!”

    林嘉莞尔,又道:“虽已经二十九了,到底六月还没过,先把六月的给你们补上。”

    遂给二人各发了四十文。

    两人塞腰带塞袖管塞胸衣里,唯恐被张氏发现了,欢欢喜喜地去了。

    林嘉悄悄告诉小宁儿:“别怕,你的月钱还照从前,就是把嘴巴闭紧了,别往外说了。”

    小宁儿也吃一堑长一智,赌咒:“再提一个钱字我就嘴里生疮!”

    林嘉笑着摸摸她的头:“咱都是第一次,慢慢习惯就好了。以后我屋里的事,尽量别说。”

    小宁儿:“绝不会!”

    待小宁儿出去,林嘉站起身来看了看。

    床一侧摞着几只箱子。

    还有几只装满东西的锁在耳房里。

    日常的钱箱和田契、小宁儿的身契都锁在床头的抽屉里。

    装着压箱银的箱子塞在了床底下。

    每天睡觉都很踏实。

    林嘉那个睡前摸摸箱子的习惯也带到了张家来。

    她摸摸床头摞着的箱子,心里无比的安宁。

    他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也会用心地经营好一段殷实、美满的日子,绝不会辜负了他的用心良苦。

    这样,若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她才能继续笑着告诉他,她过得很好。

    你,不必挂念,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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