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流虽拥挤,但一人一骑穿行在人群中尚算轻便,更何况,见陆长策这一身打扮,众人无人敢阻,俱都默默地退开半步为其让行。
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陆长策的目光便落在了坐在阶前的少女身上。
他翻身下马,大踏步走过去,走到姜姜身边时,反倒顿住了脚步。
隔了许久,陆长策才缓缓开口,嗓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姜姜?”
姜姜循声抬起眼,浑身一震,面色煞白。
陆长策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追了过来?
最重要的是,陆长策说的不是卫姜。
不是阿姜。
而是“姜姜”。
陆长策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知晓她秘密的存在。
……
她认识陆长策的时候,陆长策还是定远侯府的小侯爷,那时候她刚穿越没多久,随谢家人赴定远侯夫人举办的赏花宴。
席间,姜姜一个人在花园里走走停停。
其实这些花看得多了,也失去了新鲜感。走了一会儿,姜姜给自己选定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歇脚。
她没有想到陆长策正在附近练箭。
这块石头被蔷薇花丛掩映,靠近池塘,既能赏花又能春风,还能看池塘里的锦鲤。
……转发这条锦鲤什么的……
正胡思乱想着。
忽然,一阵破空声迎面而来!
姜姜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
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箭正中她所在的方向!
这里怎么会有箭?
脑子里轰然一声,身体已经快于大脑一步,先行避让。可是姜姜她忘记了一件事,她身边是——池塘。
塘边的泥土湿滑,一个趔趄,她就这样直挺挺地栽到了池塘里!
哗啦。
初春的池塘水冰冷刺骨,水从四面八方,各个角度淹来。
而她,根本不会游泳。
求生的本能促使姜姜剧烈地挣扎起来,可她越挣扎反而就呛进去更多的水。
难道她一穿越就要淹死在定远侯府的花园里了吗??
一人追箭而来,很快便被落水的动静吸引。
这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手上那这着一张弓。
少年乌发高束,身着黑色的窄袖麒麟袍,腰束玉带。
剑眉星目,唇角微微上抿,显得倔强。短的是一副矜贵无双的好相貌。
此人正是定远侯府的小侯爷陆长策。
定远侯府地位尊崇,陆长策又是少年意气之时,平日里我行我素惯了,对赏花宴不感兴趣,便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练习射箭。
看到池塘里挣扎的人影时,少年眉头拧了起来,脚步不自觉一顿。
是真落水?还是假落水?
他知道京城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为了攀附一门好亲事,故意用一些腌臜的手段。
救还是不救?
他此时下水无疑是要做好娶对方的准备。陆长策抿紧了唇,这些念头在大脑里飞快地过完,其实也是一刹那的事。
人命关天。
就在陆长策准备下水救人之际,是谢璋快他一步,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水中,将姜姜救了上来。
彼时,谢璋正病弱,将她救上来后,冻得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少年垂下眼,第一件事却是脱下身上的衣服将她裹住,抱在怀里,隔绝了众人不怀好意的窥视。
正因为救人的是谢璋,她才不至于清白尽毁,得罪定远侯府。
或许是因为救人前那一瞬的犹豫,导致陆长策从此之后对她一直心存愧疚。
也日后大大小小的宴会中,两人这才越走越近,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这个无话不谈,甚至包括她真实的来历。
眼前的陆长策,和当初风流意气的定远侯府小侯爷相比,似乎冷静稳当了许多。
眉目英越,身姿挺拔,虽未着甲,却依然坚毅、刚烈,气势逼人。
或许有一米八将近一米九?
姜姜不确定地估算着。
背后是人来人往的街心,陆长策垂下眼睫,凝望着如今比他小了不知多少的少女。
嗓音如击冰掷玉般冷而清透,第一句话却是:“……谢璋知道吗?”
姜姜愣愣的。
气、气势好足!
还有陆长策他眼皮上怎么有一道疤?是沙场上留下的吗?
定远侯府是武将出生,并州起家,很久之前,她曾经和小侯爷陆长策并肩坐在廊下,
少年曲着一条腿,横剑膝前,擦拭着剑刃对她说,总有一日他是要回到边塞去的,再经过边关烽火的洗礼,陆长策早已褪去了昔年的生涩,成了真正能镇守一方的武将。
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陆长策将马缰递给身边的亲随。
“转告谢璋,说我今日有事,不能赴宴,来日必亲自登门谢罪。”
又转向姜姜。
“跟我来。”
姜姜迟疑着跟着陆长策来到一处酒楼包厢内。
临窗,能将楼下的街景尽收眼底。
对姜姜来说,第一次穿越不过是黄粱一梦,对陆长策他们来说,应该过来很久吧……
“谢璋找了你很久。”陆长策道。
“哦。”姜姜垂下眼,望着茶杯里上下漂浮的茶梗,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来面对陆长策。
陆长策注视了她一秒,两秒:“我也找了你很久。”
“对不起。”姜姜涩涩地说。
“你无需向我道歉。”陆长策道,“我毕竟没有谢璋他的坚持。”
姜姜一愣。
“我不知道你与他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陆长策顿了顿。
才让谢璋他这么冷硬心肠的人,一意孤行,固执己见地找了她一年、两年、三年……数年。
就连朝野中也颇多微词,多有传言。
“你难道就是来给谢璋当说客的吗?”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谢璋这个名字,就连姜姜都有点儿生气了,握紧了茶杯道,“他要怎么找我,怎么找……一抹孤魂?”
“所以他找得很偏激,留意这天下任何一个适龄的,酷肖卫姜的少女。”陆长策淡淡道。
姜姜睁大了眼:这、这也太不可理喻了!
陆长策皱了皱眉,“不可理喻吗?我也这么觉得。他如今是不可理喻。”
姜姜还记得当初她和谢璋在马车里相对而坐。
他身子骨一向不好,即便暮春,都要裹着厚厚的狐裘。
他病得厉害,形销骨立,更显得鼻梁高挺,眉目冷郁。唯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像是最光滑的缎面。
他带着她去找方士。
他以为她不知道。
她鼻子发酸,忍不住问,“难道你从没有把我当作过妹妹吗?”
可他甚至连这点念想都不肯留给她。
在她明知自己将死之际。
谢璋只平静道:“我宁愿从没遇见过你。”
她还记得,更久之前,她和谢璋告白。
她大喊道:“你只是我表兄!又不是我亲哥!!”
谢璋冷淡说:“我不是你亲哥,也是你兄长。”
“你、你明知道的……”她眼圈忍不住红了。
明知道她喜欢他,想嫁给他。
可谢璋只是冷冷地望着她掉眼泪。
“我可以做你一辈子的兄长,绝无做你夫君的可能。”
在他面前,她永远无理取闹,横冲直撞,把自己撞得遍体鳞伤也撞不开他冷硬的心门。
在兄妹这一道界限上,他有着超乎寻常的原则与坚持。
哪怕多一厘也绝无可能。
还好,都过去了。
但愿她临死前替谢璋挡的那一刀,偿还了她所亏欠的一切。
姜姜嘴唇微动,忽然泄了力气,“他现在还找吗?”
陆长策说得很全面:“卫姜和他说了些什么,许是和你有关。明面上没见他再继续,至于私下里,谁也说不清。”
“他如今怎么样了?”
陆长策略一思忖,并没有答话,长腿一跨,推开窗,选择用现实来回答。
他目光所至之处,是姜姜刚才见到的贺氏满门。
押送的队伍渐渐消失在人群中,不久之后老老少少大大小小这几十人的人头都将落地,鲜血将飞溅青天。
然而,这只是谢璋这么多年来所排除的“异己”中的一支。
剜去了内心的柔软之后,不论是昔日的好友、同门,乃至于老师,他都能冷酷以对。
他朝纲独握,威权震主,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为达目的,不惜屈打成招,栽赃嫁祸。
是个真正的权臣、酷吏。
“这就是如今的谢璋。”
年纪轻轻便官至吏部尚书,入了阁,
是最年轻的帝师,也是大晋建朝以来最年轻的首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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