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声说明来意,递过装有老参的红木匣子。

    谢璋淡淡道:“侯爷有心了,烦请你代为答谢侯爷好意——”

    他的目光很平静,像是落雨的春夜,像寂寞空庭春欲晚,瞳仁像两盏飘忽不定的烛火,浓黑的眼睫低垂下来时,好像连烛火里的微光也灭了。

    这种人的目光是坚定的、有信念的,同时也是淡漠的,好像下一秒即便赴死也无甚可动容的。

    难怪人人怕他。没有人会不怕一个有信念,贪生,却不畏死的人。

    作为陆长策身边的亲随,边声知晓陆长策与谢璋走动得不算频繁,私底下却颇为暧昧。

    而谢璋哪怕日理万机,案牍劳形,倒也屈尊纡贵地多问候了几句。

    直到,话说一半忽有谢府仆人领着一人入内。

    边声下意识想避让。

    谢璋却已缓缓蹙起两道远山眉,嗓音冷掷,“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叛我?”

    那人打扮看上去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吏!

    此刻却面如死灰,颓丧道:“谢训之!是我愧对于你,我知事已至此,你绝难容我苟活于世,但我求你……看在昔日情谊的份上饶我一条性命。”

    谢璋冷冷道:“不是我不饶你性命,是大晋律不饶你性命!”

    那人面色一白,眼中渐有泪光闪动,“我赵骏弘这一生没求过任何人,也从未以恩情相逼。求你看在你我相识多年,把酒言欢的份上,看在当年你病重,我为你奉药侍疾一整夜的份上;看在当年我为你挡灾的份上,救我一命。”

    谢璋微微一顿,面露动容之色,却还是不置一词,静静相望。

    边声听得头皮几乎炸开,立刻就明白过来此事与前不久户部郎中贺从霖贪污案脱不了干系。

    谢璋这两年来一直在核算田亩,正因田亩失额,相差甚巨,众人这才推出了贺从霖为替罪羊,以受贿权贵诡寄、献田而不具奏,私吞赈灾银等数罪并列。

    当日,朝中的倒谢派,本欲抓住贺从霖与谢璋昔年情谊的把柄,反咬谢璋一口,拉谢璋下台,没想到谢璋面对自己这位昔年好友也绝不手软,撇清干系,秉公执法,以雷霆手段依律斩贺氏满门。

    而眼前此景,不过是前日风波的余震。

    这位或许曾作过伪证,算计谢璋不成的给事中见求情不成,终于绝望,冷笑一声,“好!你两袖清风!你公正廉洁!魏瑷阉竖之流贪污何止今日之数!你不管!你装聋作哑!无非是你还要巴结着他们稳坐你的相位!”

    边声被惊得一个寒颤,冷汗铺了下来,猛然回神,立刻低声请辞。

    谢璋沉声道:“不急,你且去外间稍作片刻,我还有话劳你转达。”

    窗外分明是春光明媚,边声却如坐针毡,坐立不安。不知过了多久,里间才又唤他入内。

    一迈进书房,边声就看到了谢璋纤长密绣的眼睫低垂,正在用药。

    将碗中漆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谢璋却并不去碰这颗蜜饯。

    他早已习惯了吃苦,苦痛伴随着他的前半生。案头摆个蜜饯是他的习惯,非要说个一二三四出来,也只起个心理安慰的作用。

    嫌弃药苦爱吃蜜饯的倒是另有其人。

    她离开的时候谢璋也差点儿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事实证明,他还是活了下来。

    正如同陆长策,谢璋曾经以为陆长策那个性子为了姜姜终生不娶也没什么值得意外的,而他现在又动了春心,亦没什么可惊讶的。

    人的一生还长。

    陆长策那外室的传闻他也听了不少,却从来没记挂在心上过。

    喝完药,谢璋忽沉默了一阵,亲手拿出个填漆嵌螺钿的长方匣,漆面完好如新,显然珍藏已久。

    “闻他得遇良人,此物物归原主。”

    边声微微一怔。

    难道说侯爷包养外室的事儿都传到谢璋那儿去了吗!

    那个据说是“外室”的姑娘边声也见过。

    容貌实在酷肖这位谢大人的表妹卫姜,巧的是名中也带一个“姜”字,与侯爷之间相处默契,却恪守男女礼节,点到为止,比起有情人倒不如说是故友更为合适。

    本想替自家侯爷解释两句,但看谢璋似乎也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

    自己多这嘴干什么?便礼数周到地接了过来。

    边声一走,随侍谢璋身侧的“防风”才挨上前来。

    却看到谢璋垂着眼,随手往桌上掷了三个铜子儿。

    当啷啷。

    似在卜卦。

    防风微讶:“大人还信这个。”

    “不信。”谢璋略看了一眼,淡淡地将铜子儿又拢入衣袖。

    防风纳闷。

    谢璋:“但我需要这个来决定赵骏弘的生死。”

    防风心里一突,寒意上涌,百感交集。

    你不能说谢璋不近人情,他的确被赵骏弘昔日的情谊说动了,微露动容之色。

    你亦不能说他慈悲,因为他将自己无法决定的旧友性命,尽付于自己都不信的卜蓍之间。

    一个赵骏弘左右不了大局,他心中已有决断,便略过不提。

    谢璋自小病弱,自认寿数不长,鲜少就早已定夺的事上浪费时间。

    防风这才说出自己的来意:“孟大人到访。”

    孟大人指的是兵部侍郎孟甫才,若无意外,等孟静蕤嫁给谢璋之后,他将是谢璋的岳父。

    谢璋眼睫一颤,神情这才微有变化,拢紧狐裘站起身,“随我去见他,叫他久等了。”

    防风应声跟随。

    外人传谢璋与孟静蕤有青梅竹马之谊,一时羡她得攀高枝,首辅为夫婿,一时又同情她要嫁给个病秧子,一个久窃高位,恐不得善终的权臣。

    防风知晓,谢璋的神情变化,并不是因为孟甫才未来岳父的身份,换言之,并不是因为孟静蕤,他与孟静蕤之间举止生疏,不像民间传言般默契。

    虽然已经决定于孟家结亲,但这么久的时间里,女儿不见过问,只与这当爹的往来密切。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璋要娶的人是孟甫才。

    “娶他还是娶他女儿,差不了多少。”对于防风这些日子以来的嘀咕,谢璋看在眼里,倒也能淡淡地回上一句。

    防风目瞪口呆,本不欲再多言,可他却忽然又看到了谢璋平静的双眸。

    他确信他从谢璋眼里看到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落寞和遗憾。

    眼帘一垂,复又将眼里幽微心思收拢。

    他曾对一个人说过锥心之语。

    她想嫁他。

    而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不知名姓,不知容貌,不知年岁,不知家细,无处凭吊,非隔天涯,只隔黄泉。

    防风看到,谢璋的眼里倒映出廊外春光明媚,眼底却好像埋葬了一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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