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之前只是狐疑,此时此刻嬴政已然确信自己的想法,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古怪之人,竟然无知无感。
不只是对滋味儿,甚至是冷暖,无论如何靠近篝火,或者远离篝火,亦感觉不到火焰的热度。
嬴政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远处的陈慎之,陈慎之正在吃芝麻烧饼,一口一个烧饼,吃得优雅得体,又“津津有味”。
小娃儿食得欢心,从没这般欢心过,往日里只能食一些浮萍,又苦又涩,要不然便是吃汤饼,但若是只食汤饼,因着身体里缺乏纤维,排泄污秽都成了问题,在这个年代,许多野民并不是饿死的,而是因着无法排泄,或者排泄之时流血不止而死,是现代人很难想象的死法。
如今用陈慎之的方法,灯油竟然可以用来造饭,不只是做芝麻火烧,烧菜亦是可以。
陈慎之将做芝麻油的方法,仔仔细细的教给野民,还教导他们用植物油烧菜的方法,虽野民们最多只能食到浮萍,但浮萍经过菜油的烹调,到底是比生食,或者煮汤要好吃多了。
章邯感叹道:“大兄博学多才,竟连理膳都精通如此,实在是奇人!”
陈慎之的确博学多才,但凡是书本,甚至连食谱都喜欢看,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陈慎之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二弟谬赞了。”
章邯倒是很认真,道:“大兄博学多才,三弟武艺超群,真真儿是珠联璧合!”
嬴政:“……”这白面儒生,风一吹便倒的身子骨儿,若是没有自己“撑腰”,如何能武艺超群?
夜色深沉,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继续往泰山赶路,诸人食了芝麻火烧,便准备各自去歇息。
陈慎之长身而起,掸了掸身上的芝麻和碎屑,施施然的往自己的屋舍而去,进了屋舍,关上门舍门,阻断了众人的目光。
嬴政也站起身来,但他并没有返回自己的屋舍,而是等众人都走了,来到陈慎之的屋舍门口,未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吱呀——
屋舍的门一打开,便看到了陈慎之。确切的来说,是顶着嬴政躯壳的陈慎之。
此时此刻,陈慎之正并未就寝,而是大马金刀的箕踞坐在舍中的席上,一手握着芝麻烧饼往嘴里塞,大口咬住芝麻烧饼,另外一手也不闲着,正从袖袍中往外掏物什。
甚么物什?
——芝麻烧饼!
一块、两块、三块……好家伙,嬴政但觉头疾复发,眼皮一窜一窜的跳,陈慎之竟然偷渡了这许多的芝麻火烧,虽火烧的个头很小,仔细一数,也有五六块之多!
芝麻火烧搁置在席子上,酥脆的芝麻洒的满处都是,陈慎之竟还并着手掌,仔细的拢着那些碎芝麻,把芝麻归置在一起,捏起来往嘴里塞。
“住手!”
嬴政实在忍无可忍,抬起手来压着狂跳的额角青筋,道:“不许食!”
陈慎之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瞥了一眼那些碎芝麻,眼神里满满都是惋惜,好像在说——啊,太可惜了。
嬴政眼皮更是狂跳,再怎么说,陈慎之现在用的也是朕的躯壳,扫了席子上的肮脏碎屑,怎么能往嘴里食呢?实在太不成体统,太不成规矩,太不成章法了!
嬴政深深长叹一口气,转身把舍门关上,走到陈慎之面前,展袖端坐下来,面对面盯着陈慎之,拍了他的膝盖以下,道:“坐起来。”
陈慎之随意坐在席上,本是箕踞而坐。何为箕踞?箕便是簸箕的意思,踞字有足,意思是蹲坐,箕踞而坐简单来说,就是像簸箕一样坐着,十足随意,不讲究礼数,甚至……有些许的粗鲁。
陈慎之现在用的是嬴政的身体,嬴政乃是贵胄出身,自小便是公子,长大是秦王,后来一统天下变成了皇帝,礼记自然是要讲究一些的,他从小到大便从未这般粗鲁的坐卧过。
陈慎之被嬴政拍了一下,也没有执拗,理了理袖袍衣摆,端坐下来,与嬴政对视。
四目相对,嬴政堪堪开口,又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十足无奈,伸手过去似乎想要触碰陈慎之的唇角,但最后动作还是顿住了,似乎有些许的“嫌弃”,蹙了蹙眉,在自己唇角比划了两下,道:“把嘴边儿的幌子拭一拭。”
陈慎之连忙抬手擦了擦,原是芝麻挂在脸上了……
嬴政眼看着陈慎之脸上没了芝麻,姿仪端正的坐好,这才点点头,道:“你我二人,需要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陈慎之挑眉。
嬴政点点头,道:“虽不知为何,但你我二人已经对换第二次,唯恐还有第三次,三弟以为,是否需要约法三章?”
陈慎之微微琢磨,道:“的确如此。”
陈慎之也不着急,慢悠悠的道:“既是大兄前来,想必大兄已然想好了三章。”
嬴政竖起食指,面色威严,倘或他此时此刻用的是自己的身体,必然十足威慑庄重,然事与愿违,嬴政此时此刻用的是陈慎之的躯壳,手指白皙修长,举起食指晃了晃,俨然一个小白脸儿……
嬴政正色道:“其一,若有对换,必将安分守己,不得做僭越出阁之事。”
陈慎之点点头:“的确,毕竟用的是旁人的身子,安分守已乃是分内之事。”
嬴政举起两根手指,道:“其二,若有对换,互不探究,不得利用身子之便,探究对方底细。”
嬴政的真实身份岂能是一个小太监?他的真实身份乃是秦皇嬴政,因着离宫遇刺,才不得已利用陈慎之与章邯等人,护送自己前往泰山,这一路凶险无比,刺客还在寻找嬴政,嬴政又是个素来多疑多心之人,在确保安全之前,绝不会将自己的身份公布出去。
若有这条规章限制,嬴政的身份也能完全一些。
自然,他这般说,也是有缘故的,因着嬴政可以肯定,陈慎之亦有“见不得人”的身份,比如詹儿的那句“公子”……
既然两个人都有不能让人探究的真实身份,何不互相牵制,互相平衡呢?
陈慎之挑了挑眉,微微一笑:“大兄所言极是,不知第三章……?”
他说着,已经瞥斜席上的芝麻烧饼好几次了,实在忍耐不住,趁着嬴政说话之际,偷偷伸手过去。
哪知嬴政反应如此之快,“啪!”握住陈慎之的手腕,幽幽一笑,道:“这第三章……若有对换,不可暴饮暴食。”
“暴……”陈慎之已经习惯了人情冷暖,这辈子都没有甚么能让他震惊惊讶的了,然而此时……
陈慎之眼皮轻跳了两下,嬴政已经将他的手松开,把席上的芝麻烧饼归置了起来,拿得远远儿的。
便听嬴政道:“你现在用的,是我的躯壳,无论是饮还是食,亦要有度,不可坏了身子。”
陈慎之一向八风不动的平静,终于支离破碎,喉咙干涩的滚动了几下,“眼巴巴”盯着被嬴政拿远的芝麻烧饼,早知道方法才便多食几个了,真真儿可惜了。
“咳,”陈慎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咳嗽一声,转瞬恢复了平静,淡淡的道:“既大兄如此言辞,想必……已然发现了。”
发现陈慎之本是一个无知无感之人,尝试不到滋味,感觉不到冷暖,甚至连疼痛与快感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嬴政没说话,但心知肚明,微微颔首。
陈慎之道:“大兄是聪敏之人,与聪敏之人说话儿亦便宜。我这身子无知无感,不论味觉还是触觉,若有磕碰、刀兵之伤,也不会感觉疼痛不适,或许对一些人来说,的确是好事儿,可免遭皮肉之苦,但亦有弊端,兴许只是小小的伤痛,变能酿成大祸,危及性命。”
陈慎之是个无知无感的怪物,从被父母丢弃那一刻起,他便有所体会了。或许对有些人来说,没有痛觉是一件好事儿,但这种“好事儿”也可以危及生命。陈慎之还记得有一次,他也不知在哪里受了伤,因为没有痛觉,完全感受不到,后背一个小小的伤口一直没有发现,直到后来失血过多,陈慎之险些丧命,才被紧急送往医院输血抢救。
嬴政明白他的意思,道:“为兄会多加注意的。”
说罢,顿了顿,又道:“你我之事,匪夷所思,所以不便落于简牍之上,以免授柄于人。”
约法三章若是落在笔头,的确比口头踏实一些,但是若有第三人知晓,岂不是就像自己握住刀刃,把刀柄亲自递给旁人么?嬴政绝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儿。
陈慎之也是如此想法,这点倒是不谋而合,道:“请大兄放心,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者知晓。”
嬴政站起身来,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天明还要赶路,早些歇息。”
嬴政转身拉开舍门,准备离开,陈慎之微微松了一口气,目光低垂,落在席间的芝麻火烧上,唇角慢慢划开一丝“贪婪”又狡黠的笑容。
不等他笑毕,嬴政似乎想到了甚么,转身大步走回,弯下腰来,将席子上的芝麻火烧,一块、两块、三块仔仔细细的拾起,便是连芝麻渣子也不剩下,全都归拢起来。
随即对陈慎之展开一个犹如大兄般温与慈爱的笑意,嬴政一字一顿的道:“没、收。”
陈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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