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登时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公子婴动作麻利,微微弯下腰来,手臂一展,直接将单薄的詹儿打横抱起来,抬进屋舍,因着屋舍极其简陋,根本没有床榻,只得随地而放,让詹儿背朝上趴在地上。
詹儿的伤口很大,横在后背上,且皮肉外翻,黏连着衣裳,狰狞又泥泞。
公子婴小心翼翼的用小剑将詹儿后背的衣裳割开,取了清水清理他泥泞的伤口,随即撒上伤药,因着血流如注,伤药撒上去立刻被冲散,反复了好几次,这才稍微有些结痂的势头。
这期间詹儿一动不动,彻底昏死过去,甚至不知疼痛,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公子婴一看便是常年上战场之人,处理伤口手法娴熟,干脆利索,将詹儿后背的伤口处理完毕,又将他轻轻侧过来,检查其他地方是否有伤口。
詹儿身前也沾染了一些血迹,应该还有其他伤口,只不过并没有后背这么严重。
公子婴将他的衣裳解开,下一刻便顿住了,只见詹儿单薄的身子上,大大小小全是伤疤,有的非常老旧,已经成了不可磨灭的疤痕,有的稍显新鲜,刚刚结痂不久,血痂还没来得及完全脱落。
而这些伤疤,有的是被烫伤的,有的是被割伤的,甚至还有鞭笞的痕迹,大大小小,错综复杂。
詹儿的年纪不大,怎么会有这样一身伤疤?陈慎之眯了眯眼目,脑海中登时有些混沌,紧跟着一些画面仿佛洪水一般涌进来。
是了,田慎之!那是田慎之的记忆……
鞭笞与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陈慎之恍然大悟,原詹儿这一身子的伤疤,是原主的杰作,稍有不顺心,不管詹儿做得对与错,全都少不得一顿狠打,甚至有时欢心,也会厮打詹儿一顿。
詹儿是陈慎之的家仆,就算嬴政没有田慎之的记忆,也大抵明白了七八分,不过他并非是多管闲事儿之人,只是看了一眼陈慎之,随即道:“继续。”
“是,父亲。”公子婴赶紧给詹儿其他伤口包扎,身前多半是旧伤,这个时候再上药也于事无补,没有意义。
倒是有几处细小的划伤,还有一处刺伤,就在肩膀附近,但并不严重。
公子婴看到那刺伤,皱了皱眉,一成不变冷漠的眸子更加深沉,似乎在沉思甚么。
陈慎之见他的表情,道:“有何不妥?”
公子婴道:“他背上的伤口,没有甚么不妥,但肩膀上的刺伤,便有些奇怪了。”
抬手指了指詹儿肩膀上的刺伤,公子婴又道:“此子年纪尚轻,身量也单薄,被伤成如此,情理之中,但这肩膀上的伤口,明显是正面所致。”
公子婴从幼年开始便习学武艺,十二岁上战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经历过无数,这方面的经验十分老道。
他比划着,在自己肩膀上点了点,道:“如果有人要正面刺你的肩膀,你会如何理会?”
“抵抗。”陈慎之简单明了的说了两个字。
公子婴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突然伸手,袭击向陈慎之的肩膀,陈慎之虽不会武艺,但反应速度还是有的,立刻抬手,去抓公子婴的手。
啪!
二人的手抵在一起,陈慎之的速度自然是跟不上常年习武的公子婴,但在公子婴触碰到他肩膀之后,陈慎之还是抓住了公子婴的手。
公子婴保持着动作,低头看向詹儿肩膀的伤口,道:“这样的伤口,应是利剑所致,最少也是小剑亦或短剑,如果是这样的兵刃,此时你抓住的便不是我的手腕,而是……”
嬴政眯眼道:“剑刃。”
公子婴收回手来,点点头,道:“父亲所言甚是。因此儿子觉得此伤口古怪,此子肩膀受伤,手掌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痛,说明他根本没有抵抗。”
陈慎之看向昏迷的詹儿,詹儿的手掌的确干干净净,除了一些劳作的茧子,甚么也没有,更别提抵抗的伤口了。
公子婴又道:“此子没有抵抗,也有一种可能,便是他熟悉信任之人,起码是识得之人,从正面偷袭,一剑刺中肩膀。”
陈慎之微微沉吟:“但詹儿后背伤口深刻致命,显然是有人想要他的命。若是有人可以一剑偷袭,肩膀这道刺伤,莫不是太轻了一些?反而变成了打草惊蛇,画蛇添足。”
嬴政唇角轻挑,登时冷笑了一声,他似乎明白了甚么,就在这样自信的笑容之下,太阳病怏怏的坠落地平线,天色黑了下来。
“呼——”是眩晕之感,这该死的眩晕之感。
嬴政心窍一突,猛地抬头看向天色,难道无稽之谈的事情又要发生了?
不等他的笑容“冷却”,嬴政眼前一花,慢慢抬起双手,自己个儿的手掌,不再是那张宽大,因习武骑射布满薄茧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双白皙细腻,文文弱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掌……
嬴政的目光凌厉,猛地去捕捉陈慎之,很可惜,他捕捉到的是顶着自己个儿身体样貌的陈慎之。
又……
对换了。
嬴政看着陈慎之,陈慎之也看着嬴政,两个人默默无言的对视了两眼。
嬴政如今是陈慎之的模样,虽他有先见之明,已经提点了自己的养子,天黑之后不要与“自己”说话,一个字儿也不要说,但其中的“奥妙”实在深刻,嬴政又是多疑之人,便算是养子,也不会与他道出其中真相。
这会子嬴政唯恐养子与陈慎之多言,漏了他们的底细,当即突兀的开口,道:“大兄。”
嬴政已然不是第一次与陈慎之互换了,简直是轻车熟路,很快进入了角色,走上前去,熟络的道:“大兄一路上辛苦了,天色已晚,要不然还是安歇罢。”
陈慎之目光平静的看向嬴政,缓缓的道:“安歇……?我还想食些夜宵。”
“夜宵?”公子婴一阵奇怪,君父突然要食夜宵?
公子婴听从嬴政的命令,仿佛是听从军令,当即不疑有他,立刻回话道:“这荒郊野岭虽没甚么好食的,但若是父亲饿了,儿子在屋舍里的确储存了一些锅盔干粮……”
“不许食。”不等公子婴说完,嬴政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头儿。
只可惜,如今的嬴政顶着陈慎之那文弱的小白脸儿身子,说出这样的话一点子底气也没有。
又食?嬴政听着陈慎之的话,心窍好像被堵住了一般,头疾也要发作,额角的青筋砰砰直跳,难道陈慎之与自己对换之后,就知道食么?若是叫陈慎之食了夜宵,明日自己又要胃疼,胃疼也不算甚么,堂堂一朝之君,总是积食像话么?
嬴政幽幽地凝视着陈慎之,那意思好像在威胁陈慎之,让他不许食夜宵,毕竟他们之前已经约法三章,切忌暴饮暴食。
陈慎之似乎看懂了嬴政威胁的眼神,那“阴测测”“赤裸裸”的威胁,倒是没有坚持,耸了耸肩膀,道:“不食便不食。”
公子婴一时间看看嬴政,一时间复又看看陈慎之,登时不明白这是甚么道理?他可不知陈慎之与嬴政对换了,在他眼中,便是一向独断专行,说一不二的君父,被一个小白脸儿给呵斥了,君父竟没有动怒。
公子婴不免多看了一眼“陈慎之”,用审视探究的眼神暗暗打量,心中暗忖……
此小白脸到底何许人也?竟能让君父退让迁就如此。
嬴政咳嗽了一声,他知道公子婴心底里一定是惊叹海浪的疑问,当即道:“安歇罢。”
说完,又对陈慎之道:“大兄,这边不错,搪风,大兄歇在这边如何?”
陈慎之知道,嬴政这人心机深沉,唯恐自己与他的养子多说一句话,所以让自己睡在他边上。陈慎之也没有甚么疑义,当即点点头,无所谓的道:“也好。”
公子婴这下子更是纳罕了,一向冷漠的眼神几乎绷不住。虽这年头还未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但自古天子君主都是一个模样儿,多疑、慎重,嬴政亦是如此,他的路寝之内,绝不容第二人立足,更别说鼾睡了。
此时“嬴政”却平静的躺下来,一个磕巴也没打,随即闭上了眼目,仿佛这并非甚么天大的事儿似的。
公子婴心中七上八下,这陈慎之,到底何许人也?
夜色深沉。
陈慎之席地而躺,感受着“习习的凉风”,这是他用自己的身子无法感受到的冷暖,似有些冷,但分外真实。
正在陈慎之“抖骚”之时,“呼……”一件衣裳兜头落下来,盖在陈慎之身上,把他的脑袋一并盖了起来,随即是嬴政的声音低声传来:“盖上一些,那是我的身子,若明日着凉,饶不得你。”
陈慎之把衣裳拽下来一些,露出脑袋,倒也没执拗,闭上眼目,很快沉入了睡眠。
簌、簌簌……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高悬,一条人影慢慢从茅草屋舍的地上爬起来,他的动作很慢,稍微有些踉跄,蹑手蹑脚打开屋舍的舍门,悄悄往外走去。
“去何处?”
就在那条人影即将走出屋舍之时,前一刻还闭目熟睡的公子婴突然睁开了眼目,他的双眼清明,根本没有刚刚醒来的混沌。
“我、我……”原那条人影是受了重伤的詹儿。
詹儿被公子婴吓了一跳,紧紧交叠着双手,掐着自己染血的衣角,怯生生的道:“小人想、想去井匽。”
井匽便是厕所的意思,井匽的本意是排除污水的水沟或者水池,在春秋战国时期,井匽代表的便是厕所。
公子婴冰冷的目光划过詹儿,随即收回,复又闭目养神,冷漠的道:“速去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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