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窄小的屋舍,  完全与狄县的府署无法同日而语。

    田儋便蜗居在这样的屋舍中,正在简陋漏风的室户前,看向室户外的天地,  眯着眼睛,眼目中尽是狠戾的神色。

    “田公!”

    亲信从外面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拱手作礼。

    田儋收回目光,没有回头,  道:“消息传播出去了么?”

    “回田公的话,  ”亲信道:“已然将消息散播出去了,田公请安心,  秦军之中还有咱们的细作,  细作帮忙散播舆论,想必事半功倍。”

    田儋冷笑一声,道:“好!既然田慎之这竖子如此古怪,那咱们便用这个做做文章,煽动舆论!我看他田慎之,还怎么当秦人的走狗!”

    ……

    今日便是大军启程的日子,嬴政将驻军安排好,  其余的便不需要他操心了。

    大军准备妥当,便即开拔启程,浩浩荡荡的往都城咸阳而去。

    因着军队庞大,所以脚程并不快,  也不需要太快,  稳稳当当,  妥妥当当的向前行军,  稳扎稳打便可。

    这一日行军,  早上开拔,  到了中午,便即原地休息,简单扎营,为陛下准备午膳,午膳歇息之后,又会启程,到黄昏安营,次日清晨启程。

    如今正是午膳扎营的时候,膳夫们要准备陛下和卿大夫们的午膳,陈慎之眼下还是膳夫上士,自然要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准备。

    因着是临时扎营,可用的时间十足有限,膳夫们都是忙的四脚朝天,陈慎之也帮衬着。

    别看膳房是下九流才待的地方,但是里面儿名头可多得很,比如这个卿大夫不食韭,那个卿大夫对黍不服,陛下今日想食这个,陛下不喜鱼刺等等,这其中的条条框框,没有几千,也有九百,是万不能错一丁点儿的。

    “柴呢?柴用完了!快去取一些来!”

    “甗还在火上,快些取拆来,等甗冷了,吃食便蒸不透了!”

    甗便是当时的蒸锅,也分上下两层。

    膳夫们都在忙碌,陈慎之还算是忙里偷闲,便道:“我去取柴罢。”

    膳夫一看,忙不迭的道谢,道:“多谢上士!多谢上士!”

    陈慎之摆摆手,离开了临时搭建的膳房,往后面堆放杂物的营地而去,那地方堆着许多劈好的柴火。

    陈慎之走过去,弯腰抱起柴火,不过他就一个人,也抱不了太多的柴火,便准备多走几趟。

    詹儿看到陈慎之抱着柴火,赶紧跑过来,道:“公子,詹儿来罢。”

    别看他身材瘦弱,且年纪不大,但是个练家子,一把抱起许多柴火,愣是陈慎之刚才抱的两倍。

    陈慎之笑眯眯的道:“詹儿当真好用啊。”

    詹儿:“……”

    陈慎之也想帮忙,詹儿则是道:“公子还是闲着罢,左右公子抱的这些柴火,也不足烧一点的。”

    陈慎之:“……”总觉得被詹儿鄙视了。

    陈慎之与詹儿帮忙把柴火运送到膳房,折返了两三回,正巧碰到了公子婴,公子婴刚刚从岗位上下来,值岗一轮,轮到他歇息了。

    公子婴见到二人忙忙碌碌,便道:“上士,需要帮衬么?”

    詹儿看到公子婴便不对付,道:“你这样的贵胄公子,能帮衬甚么?”

    陈慎之赶紧劝架,道:“这些柴火肮脏,唯恐蹭脏了大公子的衣裳。”

    公子婴倒是不介意这些,他虽自小是公子,但实则是养子,公子婴心中有一种自觉,知道自己比不得正经的公子,因此从来不会拿乔,也不摆公子的架子。

    公子婴当下将地上的柴火抱起来,他身材高大,手臂也长,一口气抱起来的柴火比詹儿一倍还多。

    陈慎之笑着抚掌道:“有大公子帮忙,这些柴火想必一会子就能全都搬到膳房去了。”

    詹儿一听,公子这是夸赞公子婴么?就因着他个头高?壮得像头牛?力气比较大,搬得柴火多?自己个儿也可以。

    于是詹儿不争馒头争口气,牟足了劲儿,搬起比公子婴还要多的柴火,狠狠瞪了一眼公子婴,飞快的往膳房跑,好像要和公子婴比赛一样。

    这样一来,大大缩短了需要的时间,詹儿仿佛一只小陀螺,滴溜溜快速旋转,怎么也停不下来。

    陈慎之拍了拍空着的手,清闲的笑道:“这么快就搬完了。”

    詹儿与公子婴二人解决了柴火的问题,速度快极,一点子也不耽误膳夫们理膳,就这光景,几个卿大夫的仆役已经来膳房取餐了,各自端回去给他们的主子用膳。

    两个仆役往膳房的方向走,许是未有看到他们,毕竟堆放柴火的地方比较偏僻,那二人一面走一面小声议论着甚么。

    “你听说了么?营里这两日,都在议论那新来的膳夫上士。”

    “膳夫?就是那齐国公子罢?”

    “是他!便是他!有人说这齐国的公子,白日里是一个模样,晚上又是另外一个模样,性情大变,活脱脱不像是一个人!”

    陈慎之心窍轻微一颤,收起了悠闲的笑容,眯起眼目,盯着那两个小声嚼舌头根子的仆役。

    “性情大变?还有这样的人?”

    “千真万确啊,传的风风雨雨的。”

    “莫不是……中邪了?!”

    “确实像是中邪,但我听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压根儿没有那么邪乎,并非中邪,而是这个齐国公子,其实根本是假的!白日里装的和齐国公子一模一样,晚间因着没人,便暴露了本性!”

    “甚么!?齐国公子是假的?!那还了得?”

    “你仔细想想看啊,他们这些公子,哪个不好色的?听说这齐公子往日里妓子成群,可他在营地这些日子,哪里花天酒地过?还遣散了所有的妾夫人。再者……一个公子,竟然会理膳,被安排在膳房里,混的风生水起,这像话么?要我说……我也觉得他是假的了!”

    詹儿听到那两个人嚼舌头根子,气的双手攥拳,大步走过去,“嘭!”一脚直接踢在那二人的膝盖弯上。

    “啊呀——”

    两个人膝盖一抖,没有防备,更何况詹儿是练家子,那两个仆役直接扑倒在地上,摔了一个大马趴,爬都爬不起来。

    仆役怒极,口中嚷着:“是谁?!你可知道爷爷我们是谁的从者,你竟敢戏弄你爷……”

    他的话还未说完,回头一看,剩下的话登时噎在了嗓子里。

    陈慎之!

    竟然是陈慎之走了过来!

    两个仆役做贼心虚,当即心慌的厉害,但很快从地上爬起来,梗起脖子,似乎觉得陈慎之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上士,并不足为惧。

    仆役道:“我们可是宗正大夫的从者!”

    宗正乃是朝中的上卿之一,官位紧紧低于丞相、御史和廷尉,且宗正管的是朝中贵胄宗族之事,但凡是犯事的贵胄都会有宗正来处理,因此宗正人脉广泛,结交的是名流上层,朝中之人没有几个会去主动招惹宗正的。

    陈慎之淡淡的道:“我管你们是谁家的狗?”

    “你!”

    仆役怒瞪着陈慎之,虽他们的确是狗仗人势,但陈慎之这般直白的说出来,还是十足跌面子。

    陈慎之笑道:“听说你们觉得我并非齐国公子?”

    两个仆役对视了一眼,果然还是被陈慎之全都听了去,那二人虽然觉得心慌,但不甘低头。

    其中一个人道:“营中传的流言蜚语,又并非我们两个人在说,大家伙儿都这么说。”

    “正是,难道上士是觉得被人言中了,所以恼羞成怒?”

    “就是啊。”

    陈慎之见那二人态度嚣张,也不生气,反而越来越悠闲自在,淡淡的道:“慎之可不管旁人在不在说,我只听见你们二人在说,那就巧了,只怪你们运气太差。”

    “你要做甚么?”那二人听陈慎之这般说,戒备了起来,道:“田慎之,你以为自己个儿还是公子么?你现在不过一个膳夫上士,我二人可也是上士,咱们平起平坐,没有甚么高低贵贱,你敢如何?!”

    陈慎之笑道:“慎之说了甚么?甚么还都没说呢。放心罢,不如何,只是想解释解释。”

    “解释?”两个仆役奇怪的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陈慎之笑眯眯的道:“你们不是奇怪么,为何慎之一个昔日里的齐国公子,却会理膳?其实这理膳……和杀人差不多,杀的人多了,自然刀工便熟练了起来。”

    仆役一听,登时后背发紧,向后错了错。

    陈慎之抬起白皙的手掌,那手掌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乃是一双标准的书生手掌,舞文弄墨的好手。

    陈慎之翻看着手掌,感叹道:“最近这些日子,慎之也感觉手艺生疏了一些,不如这般,你二人给我来练练手。”

    “你……你要干甚么?!”

    仆役喊叫着,随着他们的喊叫声,詹儿已然大步上前,不需要陈慎之吩咐,只要他一个眼神,詹儿一手一个,抓住那二人的衣领子,不叫他们逃跑。

    陈慎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走过去,笑道:“嚼舌头根子,好办呢,那你们的舌头一定很灵活罢?是了,那慎之就把你们的舌头剔下来,把你们鲜活的舌头,像鱼一样挣蹦的舌头放在甗锅上,来个清蒸人舌,那肉质一定鲜美又柔韧,弹牙的厉害,你们说呢?”

    “你……唔!”

    仆役本想大喊,但是一张嘴只觉舌头嗖嗖生风,生怕自己个儿一说话,陈慎之就会把他们的舌头剔下来,吓得不敢多说,捂着自己的嘴巴。

    陈慎之摆摆手,道:“走了詹儿,把这两个嚼舌头的,给我带到膳房去,清蒸。”

    “是,公子。”

    詹儿可并非甚么善类,他自小便是魏国的公子,甚么样的尔虞我诈没见过,魏国国亡之后流落他乡,甚么样的苦没吃过,他是最心狠手辣的一个人,听说陈慎之要割掉仆役的舌头清蒸,那是一点子怜悯也没有,一点子犹豫也没有。

    “救命——饶命啊,我们是宗正大夫的从者!”

    “放开我们,我们是宗正大夫的从者!宗正大夫不会放过你的!”

    “宗正救命啊!救命啊——”

    正午扎营,嬴政正在小歇,他素来有头疾的病根,若是太过劳累,也会引起头疾,这会子正好小歇一会儿,养精蓄锐。

    嬴政支着面颊,斜靠着软榻,闭着眼目假寐,便听到一串儿的大喊声,简直是老泪纵横。

    “陛下——”

    “老臣要见陛下!”

    “陛下!老臣有冤啊!老臣有冤!”

    嬴政蹙了蹙眉,只觉得吵闹的厉害,不悦的睁开眼目。正好赵高趋步而来,小心翼翼的道:“陛下。”

    嬴政道:“营外何人吵闹?”

    赵高回话道:“回陛下,是宗正大夫,正在营外哭闹,许是有甚么冤屈。”

    嬴政摆摆手,烦躁的道:“一刻也不得安宁,传他进来。”

    “敬诺,陛下。”

    赵高出去没一会子,宗正大夫便走了进来,一进来登时“咕咚——”跪倒在了地上,来了一个五体投地大礼。

    在先秦时代,其实君臣之间并不流行动不动就跪倒在地,哐哐叩头,并非像很多清宫剧一般,见面直接跪了再说。

    宗正大夫跪倒在地,一直不起身,哭的老泪纵横,用袖子擦着眼泪,道:“陛下!陛下您要给老臣做主啊,老臣有冤!老臣有冤!那膳夫上士田慎之,欺人太甚!实在不把陛下放在眼中!”

    陈慎之?

    嬴政听到陈慎之的名字便觉头疼,不知那小子又做了甚么,竟然把宗正大夫惹成这幅模样?

    嬴政是不想管这些告状之事的,但是朝廷之事要一碗水端平,宗正大夫都告到面前来了,嬴政说不管,恐怕会引起旁人口舌,只好耐着性子道:“哦?宗正大夫有甚么冤屈?”

    “陛下!”宗正大夫气愤的眼珠子通红充血,道:“膳夫上士田慎之,嚣张至极,竟然在陛下的营中,动用私刑,私掌生死,僭越皇权,实乃罪大恶极,罪不可恕啊!”

    “动用私刑?”嬴政的头疾一瞬间便犯了。

    陈慎之一个小小的膳夫,竟然和动用私刑沾边,这听起来像话么?嬴政心中思量着,果然,三弟总是能给朕惊喜呐……

    宗正大夫道:“那狂徒扣押了老臣的两名从者,说是那二人的舌头灵巧鲜嫩,要割掉他们的舌头,活生生清蒸来食!”

    嬴政:“……”

    天气慢慢转热,嬴政本就没甚么太多的胃口,听说清蒸人舌,登时更加没有胃口了,嫌弃的看了一眼宗正,仿佛那清蒸人舌是宗正想出来的菜色一般。

    宗正大夫抹着眼泪,又跪倒在地上,磕头道:“陛下!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那狂徒仗着陛下的宠爱,仗着收复狄县有功,愈发的嚣张,愈发的没规没据,愈发的不把陛下放在眼中,老臣也是替陛下生气啊!”

    嬴政揉着额角,对赵高道:“去,把田慎之叫来。”

    “敬诺,陛下。”

    赵高立刻跑出去,亲自去叫陈慎之,一路小跑往膳房去,果不其然,到了膳房门口,还没进去,便听到里面“啊——救命啊!宗正救小人啊……”等等的喊叫声。

    真真儿是人间地狱!

    赵高颤抖了一下,赶紧钻进膳房,膳房里的甗锅“嘘嘘”的冒着热气,应该是锅子里的水开了,蒸汽翻滚着,从盖子的缝隙冒出来。

    陈慎之悠闲的坐在白腾腾的“人间烟火”之下,因着觉得热气嘘人,还让詹儿给自己扇着扇子,活脱脱一个享乐的公子哥儿。

    那两个宗正的仆役,被绑成了粽子,五花大绑,嗷嗷乱叫,但所幸还活蹦乱跳的,叫唤的也欢实,想必舌头仍在口中。

    “救命——”

    “饶命啊!”

    陈慎之笑道:“呦,水开了,把舌头剁下来,上锅蒸罢。”

    “救命啊,救命——唔唔唔唔唔!!”

    赵高赶紧擦了擦额角冷汗,趋步上前,大喊着:“上士手下留人!手下留人啊!”

    陈慎之不紧不慢的回过头来,道:“甚么风,把您吹来了?”

    赵高干笑道:“上士,陛下传召。”

    随即低声道:“宗正大夫告到陛下面前了,还请上士过去一趟。”

    那两个仆役听到这里,都狠狠的松了一口气,仿佛死里逃生,像是一条死鱼一样,不在挣蹦,吧唧倒在的地上,干渴的吐息着。

    陈慎之挑了挑眉,也没多说甚么,便跟着赵高一并子往主帐而去。

    主帐之内,宗正大夫还在哭诉,哭声底气十足,陈慎之一走进来,宗正大夫仿佛见到了仇家,立刻指着他,道:“陛下!就是他!就是他!这个狂徒,动用私刑,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僭越皇权,藐视王法啊!”

    相对比宗正大夫的气愤,陈慎之有条不紊的作礼,说道:“慎之拜见陛下。”

    嬴政揉了揉额角,随意摆手道:“起身罢,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陈慎之四平八稳的道:“陛下,慎之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想装糊涂?!”宗正大夫一听不干了,恨不能指着陈慎之的鼻子,道:“你一个小小的上士,妄图草菅人民,竟要动用私刑,还不承认?!”

    陈慎之一本正经,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真挚,道:“敢问宗正大夫,慎之如何草菅人命了?”

    宗正大夫道:“你、你抓了我的两名从者,要割掉他们的舌头清蒸,这还不是草菅人命?!”

    陈慎之微微一笑,道:“宗正大夫此言差矣,慎之只是与宗正大夫的二位从者一见如故,因而请他们来膳房罢了。”

    “甗都支起来了!”宗正大夫愤怒的道。

    陈慎之接口道:“甗锅支起来,自然是邀请他们用膳,甗锅不是理膳用的么?宗正大夫说的,慎之越发觉得莫名其妙,听不懂了呢。”

    “你……你……你这是诡辩!”宗正大夫被陈慎之这一本正经胡搅蛮缠气的差点撅过去,毕竟年纪大了,不如陈慎之这小年轻身子骨儿结实。

    嬴政听着他们争吵,额角更是突突的跳,恨不能把两个人都扫地出门才是,尤其是陈慎之,鬼都能听出来他在狡辩,还狡辩的一脸圣贤之姿,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他的本事儿了!

    嬴政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慎之这才收起了不正经的笑意,拱手道:“回陛下,慎之不敢欺瞒,其实方才,慎之的确想要割掉宗正大夫的两名从者的舌头清蒸。”

    “陛下,他承认了!”宗正大夫立刻大喊,生怕陈慎之反悔。

    陈慎之倒是坦荡荡的道:“慎之敢作敢当,自然承认,只不过慎之并没有付诸行动,一切仅限于想,不信可以请宗正大夫去检查二位从者的伸头,是否还活蹦乱跳的长在口中。慎之这般做法,只不过想给他们二人一个教训。”

    宗正大夫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诡辩?你便是仗着陛下宠信,因而愈发的无法无天!”

    陈慎之幽幽一笑,道:“宗正大夫可知那二位从者说了些甚么?还是那二位从者的言辞,本就是宗正大夫的本意?”

    宗正一听,眼眸滚了两圈,不知陈慎之指的是甚么,他含糊不清的,绝不能轻易认下来。

    陈慎之拱手道:“陛下,这二人在军中散播谣言,背地里议论长短,说慎之一到夜间,性情大变,活脱脱变了一个人似的,更有甚者,说慎之并非真的齐国公子,而是假冒为之。”

    嬴政听到前半句话,登时眯起眼目。

    性情大变?

    活脱脱变了一个人似的……

    可不正是变了一个人么?

    嬴政素来小心谨慎,尤其是这样的“无稽之谈”,若是让有心之人知晓,每到夜间,朕便会与陈慎之对换,岂不是会天下大乱,到那时候,不只是朕自己,连大秦的江山根基都会被动摇。

    嬴政的脸色肃杀起来,不怒反笑,冷笑道:“哼,竟还有这样喜嚼舌头根子之人?”

    陈慎之拱手道:“陛下,不止如此,那二位从者还扬言,营地里遍处都在传这样的谣言,不只他们二人说道,因而慎之才斗胆,想要借此警示。虽今日传的是慎之的谣言舆论,慎之不过一介小小的膳夫上士,不惜的甚么,但谁能保证明日不会传言旁人的谣言舆论?若这样的事情不加以制止,假以时日,恐怕陛下的谣言舆论,都会传的遍城风雨,成为诸人饭后的谈资。”

    “你……”宗正大夫一听,陈慎之竟然扯上了陛下,那这事儿可就大了,赶紧想要辩解一番。

    哪知道他刚说了一个字,“嘭!”一声,便听到嬴政拍案的声音。

    吓得宗正大夫咕咚又跪倒在的地上,以头抢地,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嬴政的脸色。

    嬴政冷声道:“宗正难道不知,人言可畏?军总纵容从者舆论,还跑到朕的面前哭诉冤屈?你当朕是如此好糊弄的么?”

    “陛、陛下……”宗正大夫颤巍巍的道:“陛下切不可听这狂徒的一面之辞啊,老臣怎么可能纵容从者随意舆论呢?这一定是有甚么误会。”

    陈慎之淡淡的道:“误会?若宗正大夫不信,大可以请陛下传召大公子前来,宗正大夫的两位从者议论长短之时,大公子亦是在场,可为慎之作证。”

    嬴政摆摆手,道:“传子婴前来。”

    “敬诺,陛下。”

    公子婴听说陛下传召了宗正大夫和陈慎之过去,便知道会出事儿,其实早已经等在主帐外面,眼看着赵高跑出来传召,根本不需要多说,立刻进入营帐。

    公子婴拱手道:“君父,上士所言非虚,当时子婴便在跟前,的确是宗正大夫的从者,议论上士在先。”

    宗正一听,当即身子打晃,差点直接坐倒在地上。

    嬴政冷声道:“宗正,你还有甚么话可说?”

    “陛、陛下……”宗正大夫声音艰涩,抹着额角的冷汗,他的仆役被陈慎之一个小小的膳夫上士扣留,心中恶气难处,所以脑袋一热便来嬴政面前告状,宗正本想着,陈慎之就算再受宠,不过一个膳夫,能怎么样?还能欺负到自己这个上卿的头上来么?

    哪成想,竟变成了眼下的局面。

    宗正大夫根本不占理,又被陈慎之抬到了这种高度,已经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宗正大夫叩首道:“陛下,老臣失察!老臣失察!请陛下看在老臣忠心耿耿的份上,饶恕老臣一次罢!”

    嬴政淡淡的道:“朝廷上的事儿,从来不讲情面,今日朕与你讲情面,明日旁人听说了,也要与朕讲情面,这朝廷,朕还要如何来治理?”

    宗正登时一脸死灰,咕咚坐倒在地上。

    嬴政今日便是要杀鸡儆猴,用宗正来开刀,警示整个朝廷。这事儿表面上看来,是陈慎之的事情,实则也有嬴政一半的干系,万一真的被人察觉到了,嬴政和陈慎之一到晚上便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便大事不妙了。

    如今的办法,就是从根源前端,让所有人都不敢忖度,不敢往这方面想。

    嬴政冷声道:“宗正大夫纵容从者,失察不断,革去上卿,降为都司空。”

    都司空乃是宗正之中最底的一类,其实便是负责管理牢狱的狱卒。宗正大夫从上卿大夫,瞬间降为一个小吏,简直像是蹦极。

    嬴政话音一落,宗正大夫再也坚持不住,两眼一翻,险些直接昏过去,赵高立刻挥手,两个黑甲武士从外面进入,将司空架了出去。

    主帐瞬间安静下来,又恢复了平静,嬴政对公子婴道:“营中的流言蜚语,子婴你来查一查,到底是谁传出来的消息。”

    营中突然开始说道陈慎之的流言蜚语,嬴政素来是个多疑的性子,总要多想一想,若是有人故意为之,也能尽早掐断,若是无人故意,只是嫉妒陈慎之受宠,那便是最好的。

    公子婴拱手道:“是,君父。”

    嬴政摆了摆手,道:“慎之留下,旁人都退下罢。”

    “敬诺。”

    众人纷纷从主帐退出去,只留下陈慎之与嬴政二人。

    嬴政揉了揉额角,道:“你便不能让朕省点子心?”

    陈慎之微笑道:“陛下此言差矣,慎之身为一条乖巧的观赏鱼,每日里都十足安分,今日是那宗正大夫的仆役自己个儿上前找茬儿,这事儿可大可小,若是慎之不以理会,明日慎之一到夜间性情大变的消息传言开来,岂不是对陛下不利?慎之便算是不关心自己的名誉,也要关心陛下,不是么?”

    嬴政:“……”

    虽是胡搅蛮缠,但不得不说,如今嬴政与陈慎之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陈慎之胡搅蛮缠的十足在理。

    陈慎之顿了顿,突然道:“陛下便不问问,流言蜚语的另外一则,这舆论私底下传言,慎之性情大变,是因着慎之根本不是真正的齐国幼公子,而是假冒为之。”

    “呵呵。”嬴政轻笑了一声,道:“假冒?朕不管你是真是假。你是真的如何,是假的又如何?便算是假的,朕说你是真的,这当今世上,还有一个人敢说你是假的不成?”

    陈慎之一笑,拱手道:“陛下英明睿智!”

    嬴政道:“拍马屁便不用了,不适合你,平日里少给朕惹点麻烦便是了。”

    ……

    “田公!田公,大事不好了!”

    逼仄的屋舍,亲信突然冲进来,道:“田公,据秦营的探子回报,田公您的计划失败了,嬴政那小儿,十足信任田慎之,竟……竟没有怀疑田慎之是假的齐国公子,还下令惩戒了嚼舌头根子的宗正大夫,直接将宗正下贬成为都司空!现在秦营之中,因着这个事儿,没有一个人再敢嚼舌头根子!”

    田儋眯着眼目,道:“没成想这个嬴政小儿,如此信任田慎之?”

    亲信道:“是了,小人也没想到,如今分化秦营的计划失败了,嬴政小儿还令他的义子子婴去查流言风语的源头,想要将根源揪出来呢!”

    田儋冷声道:“慌甚么?咱们安插在秦营中的细作会帮衬着解决,他可是正在嬴政小儿身边的老人,这点子小事儿,不会查到咱们这里来的。”

    “田公英明!嬴政小儿绝不会想到,咱们还有细作安插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只是……”亲信道:“如今该如何是好,还请田公示下。”

    田儋沉吟道:“让你去找的人,找到了么?”

    “找到了!找到了!”亲信点头道:“小人这就让他进来。”

    踏踏踏……

    随着跫音而至,简陋屋舍的舍门被推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人身材并不高大,身子有些瘦削,文弱的像个书生,背着光,因此看不清他的脸面。

    对方走进来,站在黑暗之中,恭敬作礼道:“小人拜见田公。”

    “抬起头来。”田儋道。

    站在阴影中的人慢慢抬起头来,随着他抬头的动作,那张面孔一点点从阴影中显露出来。

    “像……”田儋不由赞叹道:“像极了,果然像得很紧!”

    那形似书生的男子,面容完全显露出来,无论是身形,还是面貌,竟然与陈慎之有九分相似!

    田儋道:“听说,你是田慎之的昆弟。”

    昆弟的意思便是同族的弟弟,不一定有很亲厚的关系。

    其实此人说是昆弟,还是“抬举”了他,因着这人并非是田慎之正儿八经的昆弟,而是田慎之母亲族中的姊妹所生,田慎之的面貌姣好俊美,与他的母亲有七八分相似,如此一来,此人的面目竟与陈慎之有八九分的相似,打眼一看,愣是分不出真假。

    男子拱手道:“回田公的话,小人田谨之,的确是幼公子的昆弟。”

    田谨之本不氏田,他的母亲是田慎之母亲的妹妹,按理来说,并非田氏,但田谨之生下来便与田慎之长得极为相似,年岁又有差不多,他的母亲便把田谨之送进宫中,给田慎之伴读,田谨之还做过宾客门生,不过后来没甚么太多的成就,齐国国灭之后,田谨之逃命离开临淄,便没有声息。

    田儋笑道:“嬴政小儿不是信任田慎之么?好得很,我便送你去做嬴政的左膀右臂,从今天起,你再也不是甚么人的昆弟,你便是齐国的幼公子。”

    田谨之一直活在田慎之的阴影之下,一举一动都在模仿田慎之,但田慎之乃是齐国公子,而他只是一个宾客门生,云泥之别可见一斑,如今有飞上枝头,鲤鱼跃龙门的机会,田谨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田谨之当即拜下:“谢田公!谢田公大恩!”

    田儋说道:“不忙着谢我,等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替代了田慎之,成为了嬴政小儿的左膀右臂,我还有大事情要你去做。”

    “田公大恩,如同再生父母,只要田公一句话,小人肝脑涂地,再所不惜!”

    ……

    大部队浩浩荡荡的向咸阳开去,经过嬴政的杀鸡儆猴,营地里果然再没出现过任何流言蜚语,一时间平静的毫无波澜。

    公子婴负责去查流言蜚语的源头,但是查了三日,也没有查到任何消息,这流言蜚语好像一个石头,突然投入了军营平静的湖水中,又突然石沉大海,不见一丝一毫的踪影。

    这日行进途中,嬴政召公子婴参乘,公子婴登上嬴政的辎车,恭敬行礼,道:“拜见君父。”

    嬴政手中握着一卷简牍,斜靠在辎车的软垫上,正在看书,见到公子婴蹬车,便道:“流言蜚语的事情,有眉目了么?”

    “子婴死罪。”公子婴道:“舆论的事情,子婴虽已尽力去查,但一点子眉目也没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根源。”

    嬴政眯起眼目,道:“一点子眉目也没有?”

    公子婴道:“正是,军营之中干干净净,大家只是听说舆论,并不知是从谁而起,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便听说了这舆论。”

    嬴政将手头的简牍往旁边一撂,笑道:“朕当真小看了此人,看来……此人在朕的军营中藏得很深。”

    “子婴无能,还请君父责罚。”

    嬴政摆了摆手,道:“无妨……”

    他刚说到此处,突听“嘭——”一声巨响,紧跟着辎车竟然摇晃起来,颠簸异常,辎车中摆放的小案一晃,案子上的耳杯直接歪倒,酒水擦出来,泼洒了嬴政一身。

    公子婴赶紧抢上去,稳住旁边的小柜,以免小柜倾倒,砸到嬴政。

    嬴政蹙眉道:“何事?”

    除了颠簸和那声巨响,行军的队伍突然嘈杂起来,有人高声喊着:“有刺客!戒备!”

    竟然是刺客?

    公子婴伸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道:“君父,子婴去看看情况,君父万勿离开辎车。”

    他说着,动作迅捷,跳下车子,翻身上马,飞快向杂乱之处策马奔去。

    嬴政坐在辎车之中,听着外面杂乱的声音,平静淡定的拿起一块帕子,将自己身上的水渍擦了擦,随手又将翻倒的耳杯扶起,平静的仿佛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同。

    外面嘈杂的声音很快平静下来,哒哒哒的马蹄声疾驰而来,公子婴翻身下马,站在辎车外拱手道:“君父,刺客悉数被擒。”

    嬴政打起车帘,淡淡的道:“是甚么人?”

    公子婴道:“看路数,应是狄县的余孽。”

    嬴政冷笑一声:“看来田儋还是不死心。”

    公子婴道:“刺客误将副车当做了君父的车辇,并无人受伤,还请君父安心。”

    嬴政点点头,刚要放下车帘,突然瞥到士兵押解着行刺的刺客路过,不由皱了皱眉,道:“刺客的数量,如此之少?”

    公子婴回话道:“正是,一共五人。”

    五人行刺万人扈行的大部队,还误将副车当做了嬴政的辎车。

    嬴政眯起眼目,如有所思的道:“田慎之那面如何?”

    公子婴拱手道:“回君父的话,上士无碍,只是受了一些惊吓,正在请医官诊看。”

    嬴政点点头,随口道:“三弟那贼大胆子,竟还能受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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